说是长夜漫漫。真守在一个人身边,却一眨眼就是天明了。

单烽又记起了一点儿白塔湖里的往事,他装睡时,影子就探在壁画边,无声地注视他。

朦朦胧胧的回忆,一闪而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红日隔了漫天的灰黑。雪扑在窗上,都是混浊的响声。显然倒扣在寝殿外的天色,不是寒亮的琉璃杯,而是粗陶的大缸子,抹了厚厚的盐壳。

单烽不知多少夜只能守着寝殿打转,难得有一回身在其中。

从前远在天边的,突然有了一注人间烟火气,跟做梦似的。

他又望了一会儿雪。

他是属雄鸡的,太阳一出来就精神百倍,心里却懒懒的不太舍得。又凑在榻边上,朝影子两边颊上各亲了一口。

——我的。不是做梦,昨晚……

谢泓衣的睫毛动了一下,但还没醒来。

单烽看他梦半醒里,有些恼怒的样子,便不再招他,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了。

等冲到天衣坊外时,单烽已把衣冠收拾好了,脸上亦透出一股冷硬的杀气。

叶霜绸还穿着昨夜的衣裳,靠在美人榻上,摸着一匹新缎,很是陶醉。

“好料子,簪花人吃了什么仙丹了,这种质地的珠母茧都能弄来?看看,这么轻,这么薄,我手指衬在底下,波光一弯一弯的,却没透出肉色。不如……对了!给殿下做一身明光丝的半衣,云水蓝的,要仿着鲛人样式,脊上、腰边用银鳞灿雪珠,薄薄地点缀成一排碎鳞,怎么样?”

有小仙子道:“叶姐姐,歇一歇吧,再好的料子,也看不了一晚上。”

“怎么不能?跟喝酒似的,越品越醉人,”叶霜绸一手捧着腮,道,“我是醉得重影了么,怎么看见无耻流氓了——姓单的,你怎么又来了?!”

单烽被几个仙子满面不善地瞪着,却点点头:“我也觉得做衣裳很好。”

“用得着你说?”叶霜绸道。

单烽抛了张字条过去,道:“这几种料子,他不讨厌。”

叶霜绸狐疑道:“你带回来不就行了,还用得着记?没把料子弄坏吧?”

单烽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道:“好得很。他试出来的,如假包换。”

叶霜绸眉头皱得更紧。

单烽挥退了几个小织女,方才道:“他的亵衣,谁经手过?”

“什么意思?”叶霜绸急道,“殿下的衣裳,尤其是贴身穿的,有专门的织机,只有内坊姐妹才能碰,我时刻留神着!出了什么事?殿下还好么?”

单烽道:“人是没什么大碍。有脏东西把手伸到他衣裳里了。”

“什么?!”

“以后还不知会做什么,我想,你也不能忍吧?””

叶霜绸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都是最最信得过的姐妹,刚建城的时候就在了。可……出了事,千错万错,都是我没看顾好!”

她向来脾气急,事事不肯让人,对谢泓衣的事情又格外上心,这会儿没说几句,眼眶竟红了一圈。

单烽审视她神色,道:“我记得,织布的丝线是各处采集来的吧?天衣坊里这么多人,不光有织布的,还有绣花的,染布的,你心里都有数吗?”

叶霜绸怔怔地出了一阵神,闻言擦了一把眼泪,道:“別拿我当糊涂鬼!我们天衣坊,各司其职,虽说不上法度森严,可一针一线都有来路,从进坊到出坊,都是牢牢盯着的。”

单烽心道,安梦枕被动手脚那一回,谢泓衣没有告诉她,应当也是怕她伤心难堪。

猴三郎的某些邪门手段,显然是高于叶霜绸的,因此谢泓衣不会苛责。

但他要查案,还得从天衣坊入手,从里到外翻个遍!

说话间,叶霜绸已领着他,从院子向厢房走去。坊里很宽敞,浓淡不一的黛青色绫罗作隔断,高高低低的,给人以仙山飘渺之感。

叶霜绸脸色不佳,懒得开口,到了厢房外,有小仙子挽起绫罗帘,让单烽往里看。

一排紫檀嵌百宝顶箱大柜,由宝帐笼着,法阵流转,肃穆得如佛龛一般。

其中一只大柜敞着,有小仙子正拿雀羽扇轻轻扇动着,一群银蝶捧出了一幅银蓝大袖,流云纹夺目的波光,层叠映射,把百宝螺钿都压得黯淡了。

小仙子小心翼翼拂了尘,那群银蝶又将袖子捧回柜中了。

单烽没见过这身华服,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是天衣阁,城主的成衣,都会收在这儿,这件是为今年灯影法会备的冕服,仿长留的样式,叶姐姐筹备了小半年了呢!”

叶霜绸用扇子挡住脸孔,道:“别说了,衣裳是好了,首饰却不够,我可不敢拿出来现眼。”

单烽耳尖一动,立时道:“首饰?还差什么?”

叶霜绸乜他一眼:“羲和的穷鬼,这会儿倒阔绰起来了?喏,这一身开春的常服,差一顶冰琉璃晴春蝶戏的矮冠,一支灯下闹蛾钗;还要一顶象牙花树冠,配冕服的,少了一颗指肚那么大的虹影石……”

她一口气报了几十种首饰,样样说得天花乱坠,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心惊肉跳。

单烽道:“说这么多,怎么从没见他戴过?”

叶霜绸大声道:“殿下可以不戴,可你怎么能让殿下没有?可怜殿下,连中意的首饰都没有。”

“对!”

几个探头探脑的小仙子齐齐握拳,以鄙夷的眼光望向单烽。

单烽若有所思道:“有道理,真有道理。”

他飞快把火牢家底盘算了一遍,还好,养得起,只是往后还得多攒些珠宝,多多益善!

叶霜绸道:“走了,还要看什么?”

有小仙子脆声帮腔道:“天衣阁里,有银蝶守着,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城主的婚服也锁在里头——哎!”

单烽刷地回过头去,双目直直盯住衣柜,不动了。

“我看一眼。”

叶霜绸意识到不妙,双目喷火,喝道:“弄脏了衣服,我剁了你的手!”

单烽冷不丁道:“你在藏什么?”

叶霜绸道:“你说什么?”

单烽道:“你一直盯着这个柜子,眼角都在抽动。”

他一手虚按在衣柜环扣上。一股寒风掠过,柜门自行开了一线。

出乎他意料,柜子里空荡荡的,唯有一件淡蓝残衣,质地华贵,绣工极其精湛,却像是被利爪撕扯过。

“看够了吧?这是我的东西。”

叶霜绸道,柜门砰地一声,紧削着单烽鼻子尖关上了。

单烽道:“我无意冒犯。”

叶霜绸心情奇差,气冲冲道:“要不是为了殿下,你以为你还能走出天衣坊?呸,粗鲁无礼!”

她衣袖一甩,撇了单烽,走出几步,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召了个秀丽沉稳的织女,道:“香云,我一看他就头疼,你领他去各处库房,有什么可疑的,立刻来告诉我。”

她又躺回了美人榻上,帕子蒙脸,胸口起伏不定,隔了一会儿,扭过身去,帕子滑掉了一半,怔怔望着外头雪帘出神。

单烽深觉莫名,也不知触及了她什么心病。

香云朝他客气地笑了笑,道:“叶姐姐每次翻出这件衣裳,都要伤心的。”

单烽道:“是长留宫中流出来的?样式有些眼熟,不是寻常人穿的。”

他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甚至不是女子穿的。

天衣坊主坐拥无数华衣美服,却唯独对着一件几十年前的破衣裳发呆?

但这些长留遗民,总有些说不出的苦楚,不好猜。

单烽试了试银蝶阵的威力,要在成衣上动手脚,极不容易。

他又去绣坊、染坊等七八处地方查看过。正如叶霜绸说的,法度严明,都有年长的姑姑坐镇着,仙子们虽有说笑打趣的,手头却半点不含糊。

可在踏入织坊的一刻,所有欢声笑语都消散了。

隔音的绫罗沉沉地垂落,十来个仙子各自围着织机,眉目生寒,一片肃杀,梭子飞出了残影。

单烽从织机边走过时,才有仙子挑起眼皮,极为不善的眼神,微微发青。

哪里招到她们了?

单烽扫了一圈,问香云:“怎么没见薛云?”

话音未落,就听哐当一声,一把剪子直直剁在织机上,开膛破肚似的,把一匹缎子撕成了两半!

所有仙子都扭头望向他,双目喷火。

香云脸色也发青,道:“杀千刀的东西,他勾引棉絮妹妹,害得她触壁,自己却跑了!”

有仙子恨恨道:“真该剁碎了他!”

“棉絮到现在还没醒呢,药修说了,伤不重,是中了情障,不愿醒。”

单烽一惊:“他?”

“不是他还是谁?棉絮妹妹年纪最小,心也善,会从窗子里给他递吃食。这些天,她总对着一幅金衣小像发呆,连我们叫她都听不见,丢了魂似的。前两天走路时,她突然大叫一声,撞在墙上了!姓薛的便趁乱跑了,不是蓄意勾引,又是什么?”

“早知小白脸儿不是好东西。越是甜相,越是歹毒,”有仙子森然道,手里的剪子咔嚓一声,“巧言令色的男人,都该剪碎了。”

单烽背后一寒,不由摸了摸鼻子。

仙子们同仇敌忾,看他时眼神也寒光四射。

单烽顶着一片直戳脊梁骨的剪刀声,翻看了织坊的记录。薛云跑得早,和这一批衣裳都对不上号,出了织坊的门,要想插手也难于登天了。

他心里隐隐掠过一丝异样,还没来得及捉住,丝料库那边有响动了。

茉莉号碾香车停在门外,花帽小童这回大大地露了脸,正昂首挺胸地接受叶霜绸的褒奖。

叶霜绸不知何时起了身,戴着鲛绡手套,手捧明光丝,目光黏着不放,以她的挑剔,竟能爱惜到这种地步。

单烽虽不懂丝线,也能看出那一团轻若无物的莹光,是何等的名贵。

“快快,别的存在丝料库,这些我亲自动手,给殿下做亵衣,”叶霜绸急道,“殿下就喜欢这种料子。还有,告诉簪花人,再有这样的好货,他拿多少,我收多少,不论价钱!”

单烽已赶到她身边,看了一眼,道:“又是簪花人?上一回,他连押送丝线都不敢,如今倒令你赞不绝口了。”

叶霜绸眉毛一竖,道:“亏你生了一对眼睛!这么大的差别,也看不出来?上次的明光丝,哪有现在的半分通透。”

“什么时候变的?”

叶霜绸一怔,道:“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对了,每一次的丝线,丝料库里都有留样。”

单烽在天衣坊里忙活了大半日,处处盘查,把簪花人的来路也摸了个底朝天。

巧了,滴翠湖那次见面后,簪花人似乎搭上了什么门路,出手的丝线极为不凡。

簪花人……采珠人……

单烽把诸多蹊跷都记在心里,出天衣坊后,依在巷子里,摸出小还神镜。

有些事情需要印证。

他不愿令同门掺合进他与谢泓衣的恩怨来,最好连面都不要碰。

可金多宝与燕烬亭同时失了联络,很难不令他心生警觉。

好在十多道传音过后,小还神镜那头终于有了反应。金多宝骂骂咧咧地转过半张胖脸,睡眼惺忪。

单烽道:“哦,还没睡呢?”

金多宝顿时来了劲,连着问候了他十八代祖宗。

“我问你,你那徒弟,哪年被关的禁闭?”

“天刑七年。你干什么?”

“天刑七年?关了整整十三年,从没放出去过?”

金多宝没好气道:“你不也被关过干将湖底吗?怎么没见你从紫薇台眼皮底下跑出去!”

单烽道:“废话,会死。可你徒弟那鬼精的样子……”

金多宝勃然大怒道:“云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他犯了大事,再敢露头,我也保不住他!”

单烽两指抵着小还神镜,喃喃道:“不对,不对……对不上。”

“什么对不上?”

“时间对不上!”

单烽心道,照谢泓衣所说,曾被囚禁在天火长春宫很长时间,直到十年前,白塔湖前夜。薛云被采补一事,发生在十三年前的羲和,太初秘境,有各方人证物证,也就是排在天火长春宫之前了。

猴三郎却在天火长春宫时期,频频现身,用的还是鲜血淋漓的本体。

薛云要是能在禁闭期间,从紫薇台眼皮底下,随意往来于天火长春宫和羲和,又何必装疯卖傻地忍到现在?情障的滋味极其难熬,铁石都能被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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