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家宴办得尤为热闹。
程明昱亲自搀送母亲至宴客厅,自饮三杯祝酒便退席了。
胶州卫所发生大案,陆栩生查到有人偷运兵器私通北齐,其中牵扯进一位朝廷高官,此案已超出都督府的管辖范围,案件从陆栩生手里移交都察院,此等惊天动地的大案当然该程明昱这位左都御史亲自接手。
程明昱饮了酒,顾不上用膳便再次入宫,还是老太太嘱咐管家准备一个食盒送去了马车,方能果腹。
程明昱一走,便是北府的二老爷程明江主持宴席。
老爷少爷们均在前院宴客厅喝酒,女眷则在花厅吃席看戏。
程亦安在花厅之东,第三桌的位置,这一桌坐的均是外嫁的姑奶奶。
“安安这才出嫁多久,瞧着气色比过去好了不少,可见国公府日子过得不错。”
程亦安失笑,与这位堂姐道,“还算好,我年纪轻,也不大理事,跟着太太嫂嫂们看着学着便罢了。”
另一位姑奶奶叹道,“依我看呀,咱们哪也没必要争那掌家之权,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挺好?”
陆国公府的事,京城勋贵就没有不清楚的,程亦安性子柔,哪里争得过陆家长房那位佛面菩萨。佛面菩萨如今可不是一个好词儿,专指那些面上看着和善温柔私下却行蛇蝎事之辈。
“赶明等老太太过了,你们分出来单过得了,以陆大都督的本事,什么爵位没有?你别搅合,别将自己搭进去。”这一位堂姐好心与她耳语,给她支招。
无论她们说什么,程亦安照单全收。
陆栩生替程亦安出头的事,已在京城传开了,大家都羡慕程亦安嫁了一位好郎婿。
只是凡事不得圆满。
“哎哟,你那位婆婆听闻是位厉害人物,没少为难你吧?”
一提起婆婆,在座姑奶奶可都有说不完的话,吐不完的苦水,出身程家又如何,嫁去哪家都有哪家的鸡油酱醋,柴米油盐,一时便收不住话茬,渐渐将视线从程亦安身上转移出去了。
快申时,斜阳藏去了云团子后,剩下的便是凉风习习,风簌簌吹落些许晚桂,程亦安见时辰不早,打算要退席告辞了。
往主桌望一眼,各房老太太簇拥着北府老祖宗看得正带劲呢,论理长辈不发话,晚辈就不能离席,程亦安只得再略坐一坐,心想实在不成,便让如兰偷偷出去递个讯,让裘青假递陆栩生口讯,道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也未尝不可。
正思量着,忽然瞧见一面熟的嬷嬷急匆匆沿着角落往她的方向来,那嬷嬷一双眼焦切地望着她,脸色好不难看。
这位嬷嬷就是她父亲程明祐身旁的一位女管事,难不成程明祐出事了。
果不其然,那嬷嬷过来悄悄覆在她耳旁说,
“姑奶奶,您快些去瞧瞧,咱们二老爷在发酒疯呢。”
程亦安一愣,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也无二话,带着丫鬟便往前院来。
今日老祖宗寿宴,程家在京城的各支均来赴宴,哪怕是临近郡县的子侄,只要一日之内赶得到的都来了,前院宴客厅称得上济济一堂,而程明祐今日很罕见地成为了半个主角。
谁叫他一跃成为陆栩生的岳丈呢。
那陆栩生最是护短,在战场上以凌厉铁血著称,有这么一位强悍的女婿,程明祐在京城简直可以横着走。
即便不用巴结奉承,少不得也得拉拢客套几句。
程明祐跟前就没断过人。
那些族兄弟纷纷簇拥在他跟前灌酒,言辞间均是庆贺他成了陆栩生的老丈人,过去那些个瞧不起他的老爷们,今日也罕见在他面前低了头。
程明祐明明出尽风头,可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甚至憋屈得慌。
他不喜欢,不喜欢这种曲意逢迎,如果可以,他压根不需要程亦安这样的女儿,不需要这等荣华富贵,他要他的芙儿,他要芙儿好好活着。
心情不舒坦,黄汤便不要命地灌,到最后面红耳赤,脑额昏昏胀胀,时不时有人影往他跟前晃,那一张张脸有英俊的,有温和的,也有蟑眉鼠目的,也有深沉诡谲之辈,面孔不一,却无一例外都姓程,
只要姓程,就有可能。
到底是谁?
是谁欺负了他的芙儿,是谁霸占了她?
一朝被追捧的自嘲伴随积郁多年的愤懑在他胸膛汇聚一处,忽如岩浆一般冲破理智的藩篱,程明祐忽然在这一瞬拔身而起,拂袖将跟前的酒盏茶杯拂落一地,旋即丢下满桌兄弟,踉跄离去。
这一突然变故令席间所有人震撼住了。
这程明祐素来性子乖张桀骜,却又没想到他跋扈到这个地步。
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他胡闹么。
族人纷纷斥责不止。
大家伙指着程明祐潦倒的背影,冲四房大老爷程明泽申斥,
“子不教父不过,你父亲已逝,合该你这个做兄长的来教训他,快些去,让他回来,给老祖宗陪个罪。”
北府老太太被称老祖宗也是有缘故的,当年长房先老太爷英年早逝,那时正值大晋内外交困之时,程家也被其他大族乘势蚕食,有衰败之险,是她辅佐年少的程明昱接过族长之位,程明昱前往北齐挽大厦之将倾,救国于危难,而老太君则坐镇程家,召集程家子弟一一反击,冲破其他大族的围困,让程家渐渐凌驾其他大族之上,至而今如日中天的局面。
老太君在整个程家威望隆重,被誉为女中诸葛。
是以族长老老少少很服她,从来没人敢给老祖宗没脸。
程明祐此举犯了众怒。
“就是,倘若他不高兴,不来便是,何以在这席间摔东西甩脸色的,老祖宗又不曾苛待他,长房处处护着你们四房,他这司业之职也是明昱替他谋来的,不叫他报答便罢,何以恩将仇报,在这大喜日子闹笑话!”
些许个年长的族老纷纷呵斥程明泽。
大老爷被说得面红耳赤,连连拱袖告罪,“叔叔们莫恼,侄儿这就去训他。”
说着他看了三老爷程明同一眼,兄弟俩离席纷纷踵迹程明祐而来。
将将奔入南府大门,却见那程明祐一脚踹开南府当中的议事厅,不知打哪拎了一只酒壶来大喇喇坐了进去,他潦倒地摊在正中的圈椅,满眼嘲讽与挑衅看着门外的两个兄弟。
大老爷见状气得大喝,“你个混账东西,灌了些黄汤便不知自己是谁了,来人,快煮些醒酒汤来,好叫他喝了清醒了去给老祖宗赔罪。”
程明祐不怒反笑,一气之下干脆将手里的酒壶给砸了出来,那酒壶好巧不巧砸在大老爷脚前,吓得他往后弹跳数步,
“你,你,你简直反了天!”
正咆哮之际,却见四房老太太与程亦安等人纷纷赶回来。
不仅如此,各房族人好事的瞧热闹的也悄悄跨进门槛,挤在各处看戏。
那程明祐见自己母亲拄着拐杖立在门外,而那程亦安正楚楚站在老人家身旁,这一下便如同点燃了火引。
他盯着那张肖似芙儿的脸,面颊一阵扭曲抽搐,一声断喝抬步便跃出门槛,冲来老太太跟前,
“母亲,今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儿子什么都顾不着了,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当年欺负芙儿的男人是谁!”
程亦安一听这话,猛地往后倒退两步。
怎么回事,听着程明祐这意思,她娘是被人欺负的?
老太太骗了她?
程亦安一双杏眼红彤彤的,无比锐利调向老太太。
老太太袖下的手指已气得发抖,可她依然克制住脾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变得平稳,与程明祐道,
“孩子,你的苦为娘清楚,这样吧,你随我回房,事情始末我一一来告诉你。”
总比在这里丢人现眼要好。
身后的族人越聚越多,再待下去,事情会失控。
程亦安心跳得又乱又快,程明祐这话跟一道雷似的劈在她脑门,她当然要问清楚,不过老太太说得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关乎她母亲的声誉,她绝不准许任何人侮辱她娘。
她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跟老太太走。
程明祐呢,正在犹豫要不要听命行事。
可惜他们漏算了一人。
那苗氏带着女儿冲入人群,听得程明祐这句话,唬得一惊一乍。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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