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需要总结对紫蝎集中的扎营区域的印象,时却将罗列出以下三个词:
警惕、疲惫、习以为常。
大多数紫蝎惯于警惕任何靠近和打量自己的个体;疲惫于睁眼在林间搜寻、狩猎,闭眼担忧明日、辗转反侧;习以为常于任何严酷之事,无论它发生在谁身上——这个“谁”,自然包括紫蝎本人。
而倘若得凝练下对灰蝎集中的扎营区域的印象,时却束手无策。
灰蝎是黑蝎的家属,这个集体里不乏男女老少,组成极为复杂。
顶着若干战斗型仿生人毫无感情的打量,时却和沈司奥行走于灰蝎的帐篷之间。
有青年或阴沉或机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萦绕不去。
尽管那其中蕴含的警惕和敌意,较大部分紫蝎日常对外展露的水平来说,不值一提。
二人路过几个靠得极近的帐篷边,有年纪很小的男孩女孩做贼般探出头,雨帽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秉持好奇而非恐惧地注视时却,略带兴奋之情,仿佛很有兴趣,试图研究这个高大的、似乎有点凶恶的陌生人。
不过,他们的最终目标并非时却。
没等她走到他们跟前,这些孩子如一颗颗小炮弹那样冲出,初生小鹿般欢快地在草地上寻找起水坑,每找到一个,便呼朋引伴,踢踏着五颜六色的雨靴调皮踩水。
好景不长。不出十秒钟,这帮毫不遮掩的童子军惨被自家长辈发现。
“不听话!不要命了!”
“什么时候玩水不行!”
“找揍,快滚回来,平时惯得你们!”
紧急披上雨衣的大人们高声呵斥着钻出帐篷,收着力气一巴掌拍在这些小不点的雨披上,在星点的水花四溅中,扣住这一个个顽皮鬼的胳膊,火冒三丈地将他们拖回临时的家去。
时却和沈司奥继续走,熊孩子遭打屁股而发出的哭叫声被他们抛在身后,逐渐远去。
邻近花朵姐所在的定位时,时却瞧见有个宽大的充气帐篷,门帘高高卷起,如同显露要害般洞开自身,露出它的主人——两名正坐在轮椅上,边观雨边闲聊的老人。
她们没穿雨具,头发花白了,皮肤是那种典型的老人形态,满是褶皱和斑点。
她们的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脚边摆了几个红亮的鸟笼型取暖器,精神还算矍铄。
按理说,除尚不知事的孩童,应该不会有人愿意对与辐射融为一体的死亡之雨投以注视。然而,事情就是这么自然地发生了。
一个战斗型仿生人路过,冷淡的视线在时却和沈司奥身上略一停留,转脸向那两名交谈中的老人。
“需要为你们拉好门帘吗?”他问。
“不要,看看雨嘛。”其中的一个老奶奶笑呵呵地说。
另一个老奶奶鬓边的银发时髦地挑染了一点黑色,她不耐烦地挥手赶仿生人:“走开走开,傻货,别挡了。”
“你们还不愿意我在帐篷里待机吗?”仿生人又问。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略带了点嫌弃的神情,异口同声说不用。
“好的。根据最新设定,我被禁止十分钟一次地询问你们是否需要关闭门帘,这应该不会烦到你们了吧。”仿生人说,“那么,二十九分钟三十一秒后,我会再来问你们一次。”
两位老人:“……”
笑呵呵的老奶奶颇为头疼地龇牙,以手扶额,眼角余光留意到时却和沈司奥。
“喂,那两个年轻人,”她咧咧嘴,露出没剩几颗牙的齿,“这里难得看到紫蝎,你们有什么事?”
时却和沈司奥停步。挑染黑发的老人一拍巴掌,中气十足地喊:
“啊!那个凶着脸的,我认识你……蝴蝶,对吧?不错,真人还算顺眼。正好,帮忙折点树枝来怎么样?我们两个老货想玩平衡桥,憋好一会了!”
沈司奥看时却一眼。
时却忍住抓头的冲动——穿着雨具不方便做这个动作。
她好脾气地几步跨到一颗有细枝伏低的树下,咔嚓咔嚓折下不少树枝,尽可能甩去雨水,走过老人的门帘下,放在两人之间架起的一个折叠小桌上。
做完这一切,她顺便迟来地回答先前那位笑眯眯老人的问话。
“我找花朵姐的帐篷。”
笑眯眯的老人哦了一声,从兜里摸出把糖果递给时却,和蔼地说这是她帮忙找树枝的报酬,她们本来就打算等有人路过时求助,只是下雨,迟迟没等到合适的过路人。
时却收下糖果。
一来一往后,老人们告诉她,她们想玩到平衡桥,其游戏规则是将一根树枝作底物,折短其他树枝轮流往上放,看谁往底物放树枝时,树枝掉了下来,谁就输一轮。
尽管心知有些突兀,时却忍不住好奇,问两位老人,既然雨里有辐射,天还冷,她们为什么不拉下门帘,待在温暖封闭的帐篷里。
“区里看不到这种雨景,想得慌。”
挑染黑发的老人无所谓地捏起一根湿漉漉的树枝,放在鼻下轻轻嗅闻,斜眼道。
“何况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谁还在乎辐射和第二天的太阳。”
“总之谢谢你的树枝,蝴蝶,你和想象中一样,”笑呵呵的老人说,“绕过前头的绿色帐篷直走,帐篷上带朵花的,就是花朵的帐篷,去吧。”
时却再一次地想挠头。她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点点头从两位老人的帐篷里退了出来。
背对离开几步,她小声问沈司奥,是否知道两位老人是谁。
“蝎子前中高层之类的?”沈司奥若有所思,给出猜测。
这个意外小插曲后,再无波澜。
雨仍旧没停。防水面罩上,几颗水珠靠吞吃同伴逐渐壮大,汇聚成股,再蜿蜒盘旋而下。
时却和沈司奥顺利来到花朵姐的帐篷前。
这帐篷呈长条形状,至少占地十几平米,共有前后两个进出口。
打量一番后,沈司奥说:“不是做过隔音处理的类型。”言下之意,正常说话就行。
时却叫了声花朵姐,里头果然传来回应,让他们从其中一个进出口入。
掀开门帘,暖意扑面而来,二人的防水面罩霎时蒙上一层浅淡白雾。
不可避免地,因一路冒雨,他们一进来,脚踩在光洁平整的帐篷地面上,直接留下一滩水迹和对应脚印的污渍。
时却脱下防水面罩,首先被位于头顶前侧的一个喇叭型机器吸引注意力。
它竟是个被悬吊着的暖风机,看上去极轻,她所感受到的异于外头的暖意正由此而来。
这温暖轻易将帐篷和外头区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大体上,帐篷的内部被分为了两个区域,中间以两片式的米色挂布间隔,挂布垂至距离帐篷底面仅几厘米,影影绰绰可见到其后铺设的气垫床轮廓。
花朵姐着一身在外稍显单薄,不过现下刚好适宜的浅棕色针织长衣长裤接待二人。
……其实,用“接待”二字形容,不太合适。
准确地说,更像是时却和沈司奥打扰正有事干的她。
一头长发拢在脑后扎成低马尾,没化妆的花朵姐弓身窝在一个靠背座椅内,旁边平躺着闭眼的晨晨。
晨晨还是前天晚上的模样和着装。
他的白衣上,于心脏部位处晕开来一团仿真血迹,因时间流逝而氧化,呈令人生畏的深红褐色。
他的脸上和衣物上还有着诸如泥土和草茎等脏污痕迹。壁虎曾给他披上的外套皱巴巴地团在一旁。
晨晨没被动过,他的时间仿佛定格在了前天夜晚。没人给他擦去皮肤上的污渍,换掉染血的衣服,为他收拾他自己。
时却强令自己看向别处。
比如,这不大不小的空间内,还有个引人注目的硕大全息投影浮在花朵姐面前。
花朵姐没开隐私模式,叫时却和沈司奥得以清晰瞧见其内容。
那是一行行悬浮在半空中的代码,恍惚中给人种那是根根被抻直了的绳索之感。
这些代码令时却倍感眼熟,定睛细看,她方觉出缘由:
在多数代码行的某些区域中,字符与字符之间的间隔呈令人不适的忽远忽近。就好像在那些间距远的区域中,实则原来是有占位符的,不过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而已。
……正如前天晚上,晨晨失控前,沈司奥调试的那些代码。
不,应该说,这些代码八成正是小仿生人晨晨的代码。
时却身边,沈司奥的呼吸声由平缓骤然变得有些不稳。
机械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半空中,于成篇代码的末尾处,光标闪烁,昭示给它的看客一件事:某种自动程序正在运行。
只是,这自动程序似乎运转得并不顺畅。
如因淤满垃圾而流水艰难的河道,如一只腹部莫名抽搐的猫,光标每秒钟吐出的字符长度不等,且颇为卡顿。
“我们来送书。”时却道明来意。
花朵姐礼貌性地笑笑,以示回应。而在嘴角的弧度变平前,她的视线早一步移开,显出主人对此并不在意的心态。
“丢边上就可以。”
闻言,时却将册子丢向距离晨晨脚边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复仇诗集》落地,发出干巴巴的啪的一声。
她做完这个动作,花朵姐瞟一眼那本《复仇诗集》,再看二人一眼。
“说起来,晨晨这孩子不好弄吧,之前真是麻烦你们了。好在事情总归有了结果。”依旧是得体的口吻。
鬼使神差地,时却脑中闪过所见的晨晨的记忆。
一时间,她没法把那个穿着发白T恤的瘦弱女孩,和眼前客气而疏离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真假混淆的记忆显示,花朵姐少年时尽心尽力地回护弟弟,花朵姐为供养弟弟而放弃学业,进入蝎子的赌场当荷官。
现实里,初见花朵姐,她十分惶恐作为仿生人的晨晨锚点不稳;再见花朵姐,听沈司奥说难以挽救,她如梦初醒般态度急转直下。
如今,她摆出了一幅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模样。
时却略有点儿急促地吸了口气,胸中燃起一点怒火。
在头顶上暖风机吹出的热风下,这怒火如星火燎原般,可预见地将很快形成不断上升的、扭曲跃动着的火舌。
她将手探进雨衣内,摸入一个贴身带拉链的兜中,掌下传来几处粗糙带点扎人的手感。
那是三个半的草戒,一个是晨晨编的,另外一个半是同一晚她编的。
时却再次去看晨晨,后者的情况可一言以蔽之:脏兮兮的人造物平躺在光洁平整的人造物上。
男孩模样的仿生人身处在舒适温暖的帐篷里,看起来却和脸朝下埋进野草与泥土里那会没什么两样。
说话要看对方的眼睛是种社交礼仪。花朵姐很好地做到了这点,而时却当下做不到。
受无由来的怒气所控,她试图从晨晨身上撕下自己的目光,失败,失败,失败。
如果在玩跑团游戏,基本上是接连投掷出大失败。
她听到自己发出强作平静的声音:“那个,花朵姐。”
“嗯?”
美丽而苍白的花朵姐遵循社交礼仪地语调上扬,嘴角微扬,眼睛的轮廓形状却冷淡地一成不变。
“我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时却想质问花朵姐。为什么连简单收拾一下晨晨都不愿意。
女仿生人略有点儿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重复道:“我有点好奇……”
花朵姐似是觉察出什么,嘴角的弧度迅速变为平直。但她仍然耐心地轻声重复:“好奇什么?”
用去很大力气,时却终于还是将目光从晨晨身上撕下,看了一眼花朵姐。
然后,她惊奇地发现,此时此刻不笑了的花朵姐,拉下脸来的花朵姐,其实还是有几分像晨晨记忆里的姐姐。
毕竟,那个记忆里的女孩也不怎么笑。她的生活里没什么能让她该笑出来的要素。
霎时间,时却胸中不断蹿长的怒火如同被断绝了氧气来源,猛地被冻结。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了。
对于花朵姐而言,她和沈司奥可算作陌生人。对于自己,花朵姐也几乎是个陌生人。
哪怕对于晨晨,无论是作为仿生人的晨晨还是作为人类的晨晨,她同样不敢打包票自己有多了解。
那一晚,也许她的确窥见了些真实的陈年往事,又也许她只是管中窥豹。
时却话到嘴边,绕了个弯。
像个智障一样,她干巴巴地说:
“我能不能给晨晨擦擦脸。就是,呃,我还挺喜欢他的。”
花朵姐:“……”
沈司奥:“……”
结合上下文,花朵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面色奇异地重复拼合起时却的上下文:
“你好奇,自己能不能给晨晨擦擦脸?”
“……”
花朵眼见着,高大的紫蝎点点头。
这只有两面之缘,借由仿生人无疑窥探得她部分隐秘的女人,是认真这么想的。
哪怕前一秒对方还谴责她,眼神的温度比外头呼啸的寒风更为冰凉。
花朵好似个站上了蹦极台的人,做好承受巨大失重和下坠感的准备,后背遭重重一推,却发现自己踉跄向前一步,只下了十五厘米的高度。
十五厘米,标准的一级台阶,属于一岁半到两岁的小孩能征服的范畴。
……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紫蝎,为什么要作这种体贴。
花朵因为这荒谬的落差笑出了声,眼角甚至吣出一点晶莹的泪水。
“行。”
她抚了抚胸顺气,平复呼吸,离开悬浮于半空中一直自我增长的代码,随意找出块毛巾和半瓶喝过的水丢给时却。
“我无所谓。”
……既然主人说不在意,时却自然照单全收。
她脱去雨披和手套,蹲下,扶起晨晨的上半身。
在外力作用下,小仿生人冰冷的躯体迟滞地从动,绵软的胳膊无力地滑落至躯干侧。
孩子的脸不过巴掌大小,时却很快搞定,觑一眼花朵姐,又掸了掸晨晨衣服上的尘土。
白衣脏掉的痕迹自然不会这么轻易被消除。不过她自觉小仿生人看上去好上了不少。
见花朵姐依旧没什么特别表示,她问:“我还是让晨晨躺着吗?”
花朵姐看上去就像被问了个“你家摆件我擦干净了怎么放”一类的问题,撂过鬓边一缕散下来的碎发,拢至耳后,平淡地说:“随便。”
晨晨距离帐篷的一个充气支柱不远,时却抱他过去,改换他的姿势,使小仿生人变为背靠支柱,头向后靠,盘腿坐着的姿势。
她捡拾起团在地上的那件壁虎的外套,披在晨晨身上,遮住他前胸的血迹。
一切做完,她退回帐篷门口。
“你把这儿弄得一团糟。”花朵姐说。
时却低头瞅瞅因自己的行走而踩脏的地方,有点尴尬地抓抓脸,正想说些什么,许久不出声的沈司奥开口。
“我给你个意见,就当替她赔罪,怎么样?”
帐篷内另外两人的目光全数集中在沈司奥身上,沈司奥看向花朵姐身前的代码投影。
“最初调试晨晨的人可能……给过你一些用来简单设置晨晨行为的程序。”机械师推推眼镜。
“他应该没告诉过你,仿生人的驱动电源被破坏后,剩下的备用电源最好只用于维护仿生人体内的重要器件不发生锈蚀等异常。试图消耗备用电源去导出仿生人的行为程序,甚至试图修改程序,并不理智。”
“我知道,方文文和我解释过了,”花朵姐平静道,“不过这种情况下的仿生人能进入以一种‘安全模式’运行,执行诸如打招呼和端茶送水之类的最基本指令。我说的没错吧?”
“这趟旅途还有几天,备用电量完全够用,我就想让它天天能动上一动,比如扑上来开心地叫我姐姐之类的。”
“谢谢你的建议,沈司奥,但一个弟弟死了很多年的姐姐不打算听,只想找点慰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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