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轻声道:“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他扯住系带,指腹一勾,氅衣斜坠而下。

单烽眼前一黑,被兜头罩了个正着。那料子说不出的柔滑,环抱着他的身体,一股幽幽的冷香,像无数根冰针似的,往他脑髓里钻。

很熟悉的气味。像在梦里闻到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白云仙乡,太过缥缈无情。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他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周身绽开数道发麻的剧痛。

“嘶!”

单烽齿关突地一跳,满腔火气喷薄而出,正要一把扯开氅衣。那衣裳却猎猎翻飞,缠着他不放。

碧雪猊绝尘而去。

想拖住他?没这么容易!

黑暗中,单烽眼里光芒闪动,幻化出了凶兽的金红色竖瞳。颈侧更是层层金鳞倒竖,没入宽阔坚实的脊背,如披金甲一般,属于顶级体修的威势,轰然炸开。

烛照犼体。

他曾在干将湖底,用千劫万火淬炼肉身,与成群烛照犼近身肉搏,剥皮夺骨,披在身上,硬生生以人身称王,这才修出了如此强悍的法相。

烛照犼体一出,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侵略如火的暴戾冲动中,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大幅攀升。

单烽抓住氅衣,跟撕开一张薄纸似的,扯成两半,盯着谢泓衣的背影,用力擦了一把脸。

刚刚的赌局,绝不是空口放话。

谢泓衣不也要和影子行礼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行?能抢到手的,也是佳偶。

挑帕消灾礼的流程,在他心中飞快过了一遍。

第一步,用红线捆好佳偶双方。

第二步,挑起影子的盖头,行礼。

要在谢泓衣眼皮底下动手脚,可不容易,暴露任何一丝意图,都会招来疯狂的反击。但谁说——这两件事情,不能同时做到?

他瞳孔已熔化成一片金红色,理智飞快燃烧,只剩下一片狰狞的兽性。与此同时,手掌一翻,一把镜刀向喜轿飞掷过去。

刀鸣声中,风声骤停,谢泓衣霍然回首!

这是射轿礼的最后一步,他站在喜轿前,用一根织金红绳牵住影子,引着它往外走。此刻听得异动,鬓发皆为盛怒时的劲风掠动,镜刀飞掷的速度再快,也远不及他衣上风发。

镜刀上裂纹斑斑,谢泓衣本要一把劈碎了它,可裂纹里若隐若现的法阵光芒,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传送阵?

有种直觉,阵法尽头,会是个让人无比恶心的地方。

谢泓衣嫌恶至极,劈向刀身的那一缕劲风立时转柔,他手腕一振,用两指挟住刀身,就这么一转眼功夫,单烽已冲到了轿前,沿途黑甲武士无不人仰马翻。

那道遍体浴血的高大身影,再度和他有了一瞬间的交叠。他被整个笼盖住了,唯有身后属于影子的一角霞帔翩飞。这样无形的压迫和掌控,也让谢泓衣眼中杀气一闪。

“烛照犼体?”谢泓衣冷笑道,“冲来的样子倒似蛮牛,就这么想见他?”

单烽也不说话,一把抓住了刀柄。

谢泓衣不愿和疯畜生掰手腕,袖影一拂,要将他一把推出轿影。

偏偏就在这一瞬间,单烽身上金光退却了,犼体的解除非但不能令谢泓衣安心,反而涌起了空前的危机感。

除非——眼前人舍下短兵相接时的优势,也要要抓住这一瞬间的清明!

单烽手腕一拧,刀光陡然荡在他面上,凝为一束。

“我是来照你的。”

如镜的刀身,映出谢泓衣幽黑双目,以及鬓发边的一点碧影。

那是一只残损的观音目,眼珠骨碌碌闪动。

碧灵?踏破铁鞋无觅处,它竟不知何时,藏在了谢泓衣的黑发里。

此刻猝然被叫破行藏,观音目一闪,向谢泓衣眼下伤口扑去,一缕让人神魂俱颤的寒气扑在面上,不知含有何等奇毒。

无论是谁,也避免不了这一刻的分神。

单烽使的就是明谋。生死关头,由不得谢泓衣不躲。

就是现在。

应天喜闻录,婚俗卷五·行轿逢煞·挑帕消灾之礼。

轿行至此,孽潮已来,娘子尚未下轿,正是行礼的时候,而在刀光的掩护下,谁也不会发现,镜刀的影子已触及喜帕。

用影子挑动影子,再合适不过。

喜帕飞起,他指上一段孽缘红线向影子飞射。

每一步都险之又险,快逾电光石火,没有任何思索的余地,唯有一股极度凝练的直觉。只为了抢在谢泓衣面前,把这一礼行罢。

让所谓的城主夫人,与自己结为佳偶!

指腹上的红线终有实感,红光腾起,中了。

他向来动作比心思更快一步,一招得手,立刻扯住红线,一脚踹碎轿身,往外冲去,心中畅快不已。轿中红光终于消散,他还不忘回头一瞥。

下一秒,他面上的神情就裂开了。

红线的尽头,赫然是谢泓衣的手!

这恐怕是单烽此生以来,最接近于见了鬼的时刻。

他早该想到自己最不受佛菩萨待见,哪怕是尸位神,也敢来横生枝节。但横刀夺爱这事,凭的是本事,而不是运气。

影子站在轿外,看起来虚幻得像要消失了。

他看看自己手腕红线,又看看谢泓衣同样被缠住的指根。

不是做梦。

晴天霹雳。

怎么是他!

谢泓衣被他扯得一个踉跄。抬手的动作同样僵持在半空,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直到指根红线突地一跳,双目中爆发出了雷霆般的怒意。

要是目光能化为风刀,只怕此刻单烽身上已迸出了百八十个血窟窿。

单烽难以置信道:“你疯了?我不是用镜刀示警了么?你宁可中毒,也要拦我?”

谢泓衣单手掩目,眼睫泛起一片冰霜,原本便殊无血色的面容,此刻更如壶冰一般,一触即碎。

“要不是你横插一手,我也不会中毒。”

单烽都被他气笑了,心中蹦出两个字——冤孽!

谢泓衣也不多看他一眼,喝道:“魍京——别让它走!”

轿外徘徊的影子,突然被惊醒了。几个黑甲武士冲上前去,抓着一件玄黑披风,将它迎头罩住。

与此同时,谢泓衣手腕一翻,从黑甲武士腰侧抽得佩刀在手。目光再度向单烽疾掠,鬓发猎猎翻飞,来意何止是不善。

刷地一声,刀光疾闪。

二人之间悬浮着那根游丝般的红线,仿佛一触即断,但谢泓衣却抛开红线,径直向单烽手腕斩去。

铛!

单烽:“砍我的手?这点力气可不够。”

他缓缓活动手腕,谢泓衣又刷刷三刀,自他手腕一路斩至肘下,刀光如网,出手之狠辣,终于使得单烽心中怒意喷薄而出,五指一翻,把刀锋捏在手里。

“解刀!”

他挟刀一振,谢泓衣闷哼一声,刀已脱手。

单烽手腕一转,刀锋滑向谢泓衣手腕,蜻蜓点水的一触,但任谁都能想到,在下一刻,它会爆发出何等的巨力。

和漆黑刀锋相较,谢泓衣手腕更是素白瘦削到刺目的地步,甚至才感应到刀气,就绽出一道红痕。一众黑衣甲士齐齐回护,却如何能来得及?

“城主!”

谢泓衣的手腕纹丝不动,仿佛无风深潭。

刀锋斩落!

却是一个陡转,沿谢泓衣手背掠过,在拂向红线时,爆发出一道冲天的刀气,轿下青石砖齐齐迸碎,砂石瀑中,喜倌残片哭嚎腾飞。

但那一缕红线却依旧漂浮在半空。

“还当真斩不断啊。”

单烽道,信手把长刀扔回武士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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