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言倒还算恭敬。

只是言下之意并非“不敢耽搁您”,而是“勿要耽搁我”。

甚至说到后半句时,他已再度俯首落笔,自顾自忙着雕琢手下画作。

容暄自打走上这条路,无论是身份或是功绩,无论是官阶还是爵位,少有人在她之上。就连那些心怀叵测者,包括皇帝在内,对她怎么也得装作欣赏姿态。

蓦然见一人如此高傲,反觉有些新奇。

容暄侧首对司徒梁吩咐道:“你且去忙罢。我与少卿初次见面,自当多些交谈了解。”

也不知司徒梁是怎么看待此番照面之势的,总之他离开时面色颇为担忧。

听着踱步靠近的轻响,郑维头都没抬,只冷声道:“定国公难道也对书画之道有所精研?”

“可惜,我恰巧并不通此艺。”容暄停在桌前,细细打量着那幅已大致成形的山水写意图,又很快掠过作画者的全身。

到底是世家子弟。

即使再慕隐士风范,周身也难掩富贵之意。

且不说那彩漆管描金云纹紫毫笔,便是那随意摆放的白玉碧玉围棋子,瞧着便是触手生温的好物件,拿出两颗就够耕读人家一年的花销。

故而不慕名利者多因早已名利尽收尔。

郑维丝毫未有接话之意,直至描摹了最后一笔,方才收笔搁在砚台上,复而直腰抬眼。

“定国公留在此处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容暄已然寻得他的座椅坐下,亦没有征询主人同意,“不过是见郑少卿风度翩翩,画作精巧,一时流连而忘返罢了。”

郑维闻言,虚虚睨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难得夸赞道:“定国公美风姿,善言笑,眉目分明,鬓发如点漆。”

而后话锋一转,神色傲然:“只是词赋精深,丹青玄妙,非常人可学。然定国公既有超世之貌,更应学超世之才,方不负天授重望。”

容暄把玩着一只鹤首净水瓶,眉眼低垂,淡然道:“大雍立国以来,写诗作赋将千古留名者不可胜数。那郑郎可知胜燕雪耻且未加冠者有其二?”

郑维霎时哑然。

然他面色如常,双目湛湛:“诗可传千载,功难记长日。帝都豪族,世家高门,仅是迫于你的威势假作恭敬,而非真心拜服。定国公难道不知?”

“我以为荥阳郑氏乃当今在野家族中修史作传的佼佼者,却不想是徒有虚名。”容暄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郑维自不能忍受,前行几步,问:“此言何意?”

容暄未尝注目于他,眺望纸窗,娓娓道来:

“史家之责,无外乎为后人记今史,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郑少卿身为郑家子弟,自当与当世无双者攀谈记述,将他们的一生缩影留在传承千年的传记中。”

“本国公不敢宣称冠绝当世,却也敢说自己算是出类拔萃。郑少卿劝我弃武从文又是何意?难道郑家此后只记文人之史,妄图以己声把持世人的后世名?”

“抑或是郑少卿并非郑家传人,言行与郑氏相悖,故意败坏郑氏声名?”

冠冕堂皇的言辞谁还不会讲,容暄开口即是旨意他的家声,郑维瞬间明了。

他反倒是渐渐眼神清浅,言语间却傲色不减:“定国公好辩才,不愧是能让夏太傅落于下风之人。定国公您的传记,我是写定了。”

容暄顿有所悟,问道:“郑郎入卫尉寺,怕不是为着此事?”

“正是如此,”郑维给自己泡上一壶清茶,“此地清闲少事,又在九寺之中,平日可见者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小吏官差,最是合宜。”

他仍是自矜文才,只道:“定国公纵然是人杰,到底还要依靠我郑维之笔记下功过。百年之后,谁更堪称英才,犹未可知啊!”

容暄对这等挑衅之语一笑而过,倒是问起正事:“郑少卿平日多忙己事,那朝廷的差事当得如何?可还勤勉?”

郑维稍有不悦,回到桌侧卷起晾干的画卷,随口应道:“卫尉寺如今是什么光景定国公还不知晓么?庶务虽有,却是少之又少,便是底下那些吏员,也不过是来点个卯罢了。”

“本卫尉寺卿只想知晓,仪卫的兵器、甲胄可都有按时清点、保养,若陛下问及可会有差池?”容暄直言不讳。

郑维亦是不客气地回应:“定国公不必忧心担责。这些容易的事务下官早已安排人去负责,时而还会亲自查验,确实无误。六部九寺多草包,我却不是其中之一,不会给自己惹祸。”

那便最好不过了。

容暄随手掂了掂紫砂小茶壶的份量,却听郑少卿立时出言送客:

“定国公如无他事,就请往他处去罢。此后虽是同僚,若无紧要公事或是非探讨琴棋书画,便不必踏进我这儿了。”

说罢,翻开一卷游记,玉白手指细细抚过页角。

容暄轻挑眉头,顺意转身向外,边道:

“郑少卿的棋盘棋子皆是上品,下次再来,定要与你手谈一局。”

“正所谓,二四斜飞入角,五六单关入腹,三九拆二归边啊——”

人已出室,唯音绕梁。

郑维恰如醍醐灌顶,伸手依其话语拨弄棋子。

珑玲作响间,残局已解。

“定国公,少卿这人性格如此,并非有意与您作对。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主簿眼见不过片刻便出来的定国公,忙赔笑着引他去官舍。

容暄出门时面带几分怒意。

毕竟方才对话单看文义,实不属和美之谈。然她以将领的直觉看来,不觉郑维除高傲外有什么恶念。

只是既有人为他精心挑选这般同僚,总不是期望二人和谐相处,顺了他们的意罢了。

主簿又道:“您看这边我们早早地收拾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使唤下头人去寻便是了。冬日时,每日到了您当值的时辰前,自有人给您点好炭盆,门窗又严,保管感受不到一点儿寒意。不过春日渐暖,炭盆便先撤掉了,您且试试可行?”

容暄寻思:当真是贴心人儿,这番安排妥当,确实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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