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一处破败的城隍庙,久无人烟,清晨初光微亮,香案下却爬出来一人。

瞧着书生打扮,十分清瘦,眼神却亮,像是傍水而生的一株冬青。这人便就是冯河。

他兀自去河边洗了脸,对着水面重新束发,回了庙里重新换了件衣袍,是件半新半旧的鸭青色直掇,似乎分外爱惜,连褶皱都少无,比方才那件体面许多。

冯河背着箧笥出了门,随着进城的菜农一道入了盛京。

浮金掠云,破晓筵庭,琳琅踵道,丹楹刻桷,处处皆道盛京锦绣好风光。

冯河拜别了同行的菜伯,朝着东华门走去。

今天是春闱揭榜之日。

春闱就如同汇无数川流之海,静默无声的将千万读书人吞没在黑暗之中,朝暮奋起以求脱颖而出,而今天,便是尘埃落定。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阳光丝丝缕缕洒在人身上,焦灼漫延在每个举子心头。

“闲人退后。”

这一声过后,便有礼官从门内走出,由侍卫隔开空处,按照五甲之列,从左到右张贴榜文。

“一甲第一名,程直。”

“果不其然!”

冯河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听着不时传来的激动和欢雀。

程直,他听说过这个人。

自来了盛京第一日,关于此人的传闻便在学子之中广为流传,传闻此人曾在天下楼与同窗论学,却逢太学中人挑衅,一力辨压众口,谨锋有寸,字字珠玑。

太学中人无不拜服,赞他“讷言敏行,藏秀于心”,谈起时目光所露,仿佛程直如亘日月之光,足以令天下学子为之黯淡。

天才,时人如是称呼。

可彼时家乡口谈之中,他也曾被誉为天才。于是冯河当时不甘,旁桌有人反驳:天下学子如过江之卿,纷如雨点,怎么他就是此中第一人?

冯河心中同道:此人未免自视过高太甚。

据闻此话传入程直耳中时,他正提笔论策。

听闻此话,只淡然一笑,道:甲榜风流,唯归北朝。此为天下所向,至甚乐哉。

而今日,他确为魁首。

“一甲第二名,曹恕平。”

……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来,像是从河中挖出金来,那般灼烫惊艳。

却没有一个,是“冯河”二字,他像是个腹中空无的胆小鬼,神色揣慌,犹如踏进沼地泥泽,将他整个人陷住,既迈不出一步,也发不出求救的声音,只能任由淤泥堵住喉咙。

哽咽、羞愧、不甘,如潮水般将他击垮。

他身后,一座戒尺为碑冰冷的矗立在那里,如同嬉笑的小鬼嘲笑他的落寞。

声音越来越稀少,围堵的人群逐渐散去,冯河狠狠地打了个寒噤,踉跄的摔在那座石碑下。

一刹那,他竟觉得恍惚。

他幼时好学,却常自负,因一篇文琢磨不通心有不甘,到了下一位夫子教学时,又是最普通的习字,便存了轻慢之心,草草了事。

被夫子看出,当堂圈出他写的凌乱飘忽的一行字,手拿戒尺,罚以十下,斥他“井中观天,蜉蝣猖狂。”

隔纱布雾般的一行字,恰如惊雷贯日,清晰的浮现在他眼中。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冯河靠在戒碑下,眼前浑浑噩噩的的出现过许多人,许多道声音,让他不堪承受的闭上眼睛。

直到湮灭最后一息萤煌灯光,盛京繁华偷得片刻休憩,冯河才步子僵硬的离去,背影一瞬苍老。

那日分明阳光万里,却好似下了一场绵绵不断的秋雨,凉意斜斜砸透双肩,犹如千千万万虫蚁啃噬般,不疼,却化作细细密密的网,困住了万千举子。

科举落第,身无分文,为了凑够返乡银两,冯河经由那位菜伯作中,入了一座官员府邸为宴席充数人手。

他恭恭敬敬的跟在管家身后,听他道:“我家少爷此番高中,乃是满府喜事,这宴席也至关重要,你们外来的不懂规矩,做好分内事便立刻下去,不许乱看,丢了大人颜面。”

“若是有不长眼的,胆敢扰乱宴席,别说银子分文没有,便是被打杀出去也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冯河跟着一同应是,眼中却不由黯淡。

这宴席定在戌时,冯河开始在后厨帮忙,直到前面酒席酒正酣时,才被人临时叫去上汤菜。

他去的时候,园中正提杯作诗,冯河远远便看见一人捏着酒樽畅快道:

“科举放榜小登科,一枝春来独占鳌。”

“好啊,好诗。”

“你我都已然说过,不如请苏公子也来上一首?”左侧第三位人站起身,目光朝向正中的公子提议道。

今日苏家为主,不好叫他们抢了风头。

那位姓苏的公子倒也不客气,哈哈大笑道:“想听本公子做诗?”

周围人立即恭维附和,在一派热闹意气中,冯河端着汤稳稳放下,便要躬着身离去。

苏公子躺在婢女怀中,拿了酒壶豪气的一饮而尽,随意丢掷在地毯,咕噜噜滚了两圈才停住。

“春风酒肉斗儿鸡,美人香枕玉液香。”

只一句,便叫冯河脚步僵硬停住。

他不可置信的回头,那位人高马大的“公子”还在狂妄放言,继续做诗道:

“一朝我来作大官,通通叫尔不单衣。

我爹三日大摆宴,金玉镶桌小曲妙。”

念完这句,他睁了睁醉态迷蒙的一双眼,欣赏着被他这诗镇住无言的一群有才之人,那高壮的身体圆滚哼哧,眯缝似的一双小眼,与蠢猪无异。

这一睁,便看见傻愣愣站在中间的冯河,脸上突的露出古怪的笑容。

招来旁边下人耳语几句,抬手之间两个仆从便一左一右朝着冯河走去。

冯河背脊爬上冷意,退后一步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你一个菜夫进了这通直郎堵,本就是祖坟冒了青烟,没想到,还能让我家少爷看上你当坐骑。”

“坐骑?这是何意?”冯河听错般再问道。

“自然是让你钻进我家少爷□□,驮着他走!”两名仆役对视一眼,趾高气昂道。

“我不!”冯河道。

文人有骨,宁以死保节,却不可屈活于他人之辱。

“你说什么?”仆役挠挠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不。”冯河挺直背脊。

“来啊,给我打。”仆役嘲讽的眼看着冯河宁死不屈的清高样,面上嗤笑越发浓重,不过跪一跪,就能博得主子高兴得到打赏,竟然还有人不愿?

当真是蠢人。

这几日,冯河每日只食一餐,本就虚弱,纵使拼命反抗,也抵不过力大凶猛的仆役,被死死按在地上。

冯河发髻凌乱,目眦欲裂的盯着那位苏公子,大众广众之下被人践踏羞辱的事实盘踞脑海,让他混沌不堪、羞愤欲绝。

此时酒香萦鼻,灯光旖旎,宛若一幅被铺陈开的夜宴图,却又好似被割成光怪陆离的镜片,照出冯河惨白如纸的一张脸。

他却仍然听见,看见。

那位苏公子滑稽可笑的扮成游鱼,在他身边转了一圈,踢开他握拳的手,叫他横趴在地上,当做泥坑般从他身上跳过。

“横叫菜夫来当马,醉时游鱼欢乐窝。”他保持着半弓合十的动作回头。

啪。

不知是什么响了一声,清脆短促,却唤醒了在场人的神思,宴会再度热闹起来。

无人在意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冯河,哪怕有人多看一眼,也是觉得他这身脏破与华美的地毯格格不入。

这样的人,胸无点墨,诗赋不通,怎配为举子?又凭何榜上有名,得赐同进士出身?

冯河不信。

他被赶出了宅子,满目颓惶,他想嘶喊,去质问,去要一个公道。

可深夜漆黑,贡院无人。

最后,他竟又回到了那座石碑下。

身后有人拍他肩膀,作揖唤道:“冯兄。"

冯河回头一看,是个着宝蓝色净面杭绸直裰的公子,面容姿爽,矜雅含笑的望着他。

他愣一愣,这般衣着不俗的贵公子他并不识得,却又觉得有些眼熟,他便仔仔细细的再度看去,那人也任由他打量。

一股独特香气的酒气在黑夜中弥散,让冯河陡然清醒。

这人是方才宴会上的座上宾。

他当即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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