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这日的大清早,鸟还没叫几声,薛婉已经凑在妆台前忙活好一阵了。

自从坐蓐完,她喝了不少甘草苓术汤,腰身却没如愿瘦成原样,又天生是张满月圆脸,总显得人愈发胖了,便只能绞尽脑汁地往穿衣打扮、施丹傅粉上补救,倒也差可称意。

九月秋寒扑簌,被子里的甄尧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此时此刻,他困得像摊烂泥,绵软糊在卧榻之上。

“你究竟听没听我讲话啊?”

“听、听着呢。”他还睁不太开眼,敷衍了句。

薛婉放下象牙梳篦,朝铜镜挤出一个端庄假笑,终于大功告成:“袁二公子昨日又给咱家几个女眷送了些上好的毳锦。”

“对,正是公子托人从幽燕购置的。”

“这其中缘由,你自然比我清楚。只是我私地琢磨着,人家既已洗干净心思,晾在我们眼前曝晒了,往后再装糊涂也不合适吧?”

闻此,甄尧才缓缓睁开眼,稍清醒了些,他知道薛婉最近在操心什么,只是:“小妹不点头,我又能奈何?”

“婚姻嫁娶,自古由父母长辈敲定,此乃天经地义的常理,怎么独独到了你家,就好任小女儿胡闹?”薛婉回首嗔视他,抻了抻云纹袖口,被丫鬟引棠搀起,并轻移莲步,往这边走来,几分感慨道,“先舅与两位兄长去得早,家中诸事便靠你拿主意,若非从前太纵容,如今哪需等她点不点头?”

“反正我是招架不住,一提袁熙,小妹恨不得咬死我。”甄尧歪头谄笑,抬手牵住了薛婉,“唯请夫人大发慈悲,今日帮我治治那个小无赖。”

薛婉却冷漠地抽回手,是以最讨厌他这副虚与委蛇的嘴脸:“少跟我玩笑,正经些。我是她亲嫂,婚嫁之事自当上心。这个袁二公子,必定助小妹拿下!”

甄尧只顾装愣,哧哧憨笑。

“罢了,”薛婉亦有些怒极反笑,捡起掉落榻边髹几的香帕,“你这浑虫继续睡吧,哪天睡不醒了才好,小妹也该同我准备赴宴了。”

“别太累着,我和渠儿等你回家,啊,在睡梦中等你。”

薛婉嫌烦,懒得再多嘴搭理,只拿帕子直面甩了他一下,然后才返身,往外喊道:“观杏呢。”

话音刚落,立马打帘走进两人,正是观杏,还有细宝。

“郎君,夫人。”

瞧见季蘅身边的随侍丫鬟,薛婉略纳闷:“五娘子已经到了?怎没瞧见她人影?”

“适才碰见湛小郎君,娘子正在廊下同他们叙话,先遣了奴婢过来问安。”

这时,甄尧忽然说:“是我喊景湛过来的,考考他最近的功课。”

薛婉虽意外,但没再问什么,眸子一扫,被引棠、观杏、细宝三人拥着走出房门。

这天色不知何时变得蓝旺旺的,她舒服地呼吸着丝丝秋意,也眺见不远处回廊间的人:

季蘅一袭浅珍珠红留仙裙,搭着藕粉罩衣,正与霁风斋的小仆搭话。

她表现得意外矜持,冁然低头的模样堪比秋日清晨里含露的花骨朵儿。

年轻真好啊,薛婉忽然感慨地想,而后欢愉地唤了声:“弥儿。”

少年人的眼睛藏不住喜恶,他们不擅伪装,疲于撒谎。于是那些欲说还休的小心思,皆叫旁观者瞧得清楚明白。

景湛扯了扯小姑那一角轻飘衣袂,季蘅才回头,注意到站在阶口的三嫂,笑意很快盈满弯成月牙的双眸。

“阿嫂。”

几分俏皮地褰裳跑来,手里还拿着一只草编的蜻蜓。东西是卢宽教她的,编好后,还特意刷了带金粉的红漆。

“慢点,”薛婉轻蹙眉头,但或许因为这样年轻活泼的场景太过美好,她也并非真的生气,语气甚至透着些许宠溺,温柔道,“又没人催你。”

秋天,还未凋落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悉悉沙沙。

等到两人上了同辆马车,薛婉才开始叮嘱些礼节的事,无非是见到其他的贵妇,该怎样做,说什么话,从头到尾,莫敢懈怠。

季蘅假装听得很认真,时而点头,再点头,其实眼睛偷瞄着手里的红蜻蜓默默出神,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袁府今日很热闹,几乎满邺城的贵眷都挤在这里给邺侯夫人祝寿了。

刘氏难得换了身鲜艳的福衣,端坐在符葆堂主位,笑得像尊慈祥的泥像,朝前来说吉祥话的人频频点头。而身边伺候的瞿妙兰时而贴耳告知,此客是谁家的,送了什么,又值多少金。

“原想着外边战事纷扰,我的寿宴能简省则简省,不过寻常一个生辰,也非逢九整岁,可孩子们有孝心,硬是要大办啊,劝不住。”

寿堂布置得颇气派,文悫君确实费了不少心思,现下也没闲着,站在廊庑吆喝张罗。

“这儿再摆两盏金桔、这儿挂的红灯笼呢。诶诶诶,仓庚,你过来!那两位享清福的公子又跑到哪里偷闲去了?”

“回夫人的话,二公子一直在府前迎客,三公子刚才说口渴,顺道去后厨看菜了。”

“什么口渴,我看就属他嘴馋,皮得很!”文悫君笑道,“正好,事多着呢,你也别在这瞎晃悠,快去库房取对寿烛,就摆在那方桌上,要最长最高的。”

她吩咐完,又利索一回身,可巧劈面撞见温家那个小娘子,脸色不由耷拉了下来。

“文嫂嫂。”

未料这开口是跟自己说话了,她便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温家妹妹,你怎么过来了,可是女君又有吩咐了?”

令磐点头,却又连忙摇头,显得有些胆怯:“是姨母让我唤熙表兄去寿堂,可找了半天也没瞧见。”

“他啊,方才还在眼前忙着,也不知现下跑哪潇洒去了!”文悫君没说实话,“我这边暂时走不开,要不你自己先四处寻寻?”

“不敢叨扰表嫂,磐儿去后院看看罢。”

自打嫁进袁府,文悫君一直受着刘氏明里暗里的刁难,却没胆直接违逆这老人家,只先挑软柿子捏,把气撒回她外甥女身上。

其实也不止文悫君,全府上下都是欺软怕硬的,很少有人以真心善待温令磐这落魄的远房亲戚,寄人篱下,委实可怜。

“阿甄!”

刚随三嫂踏进袁府,季蘅就在四处顾盼,想找见她的好友善印,可惜今天太背时,迎面竟碰上了袁熙。

少郎穿着亦是隆重喜庆,笑逐颜开地走近揖礼:“薛嫂嫂,阿甄妹妹。”

“哎哟,我哪里就受得起少将军唤一声嫂子了。”薛婉拿帕子遮了遮嘴角,忍住没笑出眼纹。

“自然当得,我与甄尧是多年挚友,何况……”袁熙的目光又移落在季蘅身上,这女子的美,越发叫他难以自抑,心荡神驰,竟生生痴忘了把话说完。

薛婉玩味一笑,已是领悟,忙撇头,用余光示意身侧的小妹回礼。

而季蘅正默默祈祷他们别聊太久,见所有人都盼着她开口,更觉尴尬了,于是把红蜻蜓藏进了袖子里,低眉肃揖,还嗡了句除她自己再没人能听清的“袁二公子”。

“这丫头被惯坏了,只敢窝里横,一出来碰上大世面倒畏缩起来,少将军您幸勿见怪,往后大家多聚聚,相处熟悉了就好。”

“不打紧,甄娘子年纪小,认生正常。”袁熙笑吟吟地引路,“宴席摆在初鸿阁,请。”

“有劳了。”

季蘅没别扭多久,很快被袁府的气派所吸引,碧瓦朱甍,层楼叠榭,无处不透着富丽,甄家再富足,也抵不过大权在握的袁氏一半。

据说占地都快八十亩了,袁家人丁不少,邺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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