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文

天色微暗,花园子到了落锁的时候。

朝华走在中间,丫头婆子在两边点灯引路。

自西边到东边,越是靠近和心园,朝华的神色就越松散。

和心园花树上一只只小灯笼全点了起来了,还没走到院门边,就见门中透出一片暖光,照得墙边花树如雪,绿苔生茵。

紫芝早就在门边等着,看见朝华提着小灯笼迎上来。

“保哥儿今日怎样?”朝华提裙上阶,阮妈妈甘棠几个跟着她,留紫芝在和心园陪保哥儿和母亲。

“保哥儿吃得好,睡得也好,跟夫人一块儿放了会儿风筝,还新学了两首唐诗。”紫芝又添上一句,“夫人派唐妈妈给小少爷求记名符去了,又画了样子让人去打长命锁。”

朝华愈听愈笑,只觉夜间的花气露水沁人心脾。

真娘和保哥儿正预备要用晚饭,保哥儿一见着朝华,小跑着飞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朝华的腿:“姐姐!”

就跟八百年没见过似的。

真娘把头一偏装作没瞧见,嘴上却说:“好几天请不来的人儿,怎么今儿有空拨冗过来了?”

朝华轻笑出声:“哪里就好几天?不就一天功夫么。”

真娘伸出两根玉葱似的手指头:“一天半!一天半你都不来了!冰心玉壶去请都请不来,你要再不来,我就要烧符请神去索你啦。”

“这不就来了,这两天事忙,不是还送了玉兰花酥给你?”

真娘一听到玉兰花酥就笑:“是梅家送的罢?我一瞧就知道了,好看是好看,只是一层层起酥太多,馅又用了豆沙,不像玉兰。”

她果然一看就知怎么做。

真娘见朝华虽略有倦色,但神采昂扬的模样,轻轻挽住她的胳膊:“你有什么大好事没告诉我?”

确是大好事,内外肃清,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三哥这几天来信了没有?”朝华岔开话题。

“送了好几封信来……”朝华不提还好,朝华一提,真娘娥眉微蹙,一脸忧色,“他必是在外头遇上什么事儿了,心里头不痛快。”

朝华诧异:“是信里写了什么?”

“就是没写什么,我才知道的。”真娘看了眼朝华,“他要是心闲会

写诗画画,说几件趣事,可这两天的信里突然忆起旧事来。

一定是遇上了不称心的事。

朝华怔住。

真娘叹了口气:“先不管这个,你饿不饿?也不知道你来不来用饭,我和保哥儿夜里只简单吃些,要不要叫厨房再添几个菜?

“简单吃些?

真娘没了法子,悄声对朝华道:“保哥儿太能吃了,夜里不少吃点我怕他把肚皮给撑破。

说是简单用饭,真娘就点了几样面食馄饨。

她是苏州人,爱吃苏式面,这时节的黄鱼肉细骨软,厨房上的苏州师傅掐头去尾,只拆下鱼身肉来,鱼骨煎了和雪菜作汤。

桌上小碟小碗,光各样浇头就有七八样。

真娘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牙箸,看保哥儿“呼噜呼噜吸溜面,吃了一碗又要一碗,真娘啧啧称奇:“他怎么连吃面都这么能吃啊?

又吃一个油煎肉三角和几只三丝糟肉馄饨,小肚子吃得圆溜溜的。

真娘细细抚摸保哥儿的小脸,用手帕给他擦嘴:“我们不着急吃,每天都有新鲜的,明儿叫她们做三鲜的小饺子小包子送上来。

保哥儿心满意足,仰着脸让真娘给他擦嘴,他与真娘呆了几天已经很熟悉了,昨日姐姐不在,他还去花园里拾了好些落花送给真娘。

真娘让冰心找了只青瓷大水盂出来,里头注上水,把那些落花盛在水盂中,告诉保哥儿:“这样,落下来花又能再活好几日。

保哥儿还学了谜语,真娘一个眼神,他摇头晃脑显摆起来:“姐姐,长得像竹不是竹,周身有节不太粗,又是紫来又是绿,只吃生来不吃熟。

“你猜是什么?

真娘冲朝华使眼色,朝华只好“苦思片刻,对保哥儿摇头:“我猜不出来,保哥儿告诉我是什么?

“是甘蔗!

“是甘蔗呀!朝华学着保哥儿的口吻,“保哥儿真聪明,姐姐没猜出来。

保哥儿咧着嘴笑,他明天还要学新谜语,再让姐姐猜!

朝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前两天教你的诗还记不记得?

保哥儿记得好几句,把

不觉晓和闻啼鸟背了一遍,又背了新学的“天地玄黄和“云对月,雨对风。

真娘抚着巴掌,赞许点头:“过两天再教他些吉祥话,以后出门进学拜先生,总能用得上。

保哥儿得了夸奖,兴兴头头提溜起春宴那日朝华编了送过来柳条小篮子,小心翼翼抱着在罗汉榻角落里缩成一团正在打盹的小虎子,把虎子放在篮中。

在屋中来来回回。

那小篮子编了几天,柳条发干,柳芽儿也掉了大半,但一人一猫玩得兴起,小虎子的尾巴在保哥儿脸上勾过来勾过去。

真娘见了就笑:“那天你编了篮子装了只泥猫来,小虎子气得照脑袋打了泥猫好几下,把篮子给它空出来,让它钻进去,这才高兴了。

真娘笑看了保哥儿一会,轻轻拉住朝华的手:“得了,让这两个小东西玩,我有正事同你说!

拉着朝华去西间,帐子一掀开,就见西间的桌上架上摆满了各色锦缎宝石。

冰心玉壶把灯火拨亮,照得一室锦绣生光。

真娘指着一屋子描金龙凤盒子道:“你忙,我可也没闲着,快瞧瞧,这些都是我给你选的。

她拿出嫁妆单子来,光是衣裳料子就列了十来张。

“四季的衣裳头面得有几套好的,要能穿出去饮宴交际,再呢,就得预备些花样精巧新鲜的家常里穿戴。

衣裳也是一样,分见客的衣裳和家常的衣裳。

见客的衣裳又分是自家办宴,还是到外头去参宴,里头的条条道道都得先计划好了,要用的时候拿出来就能穿戴。

“整套的头面俗气是俗气些,但这些都有用。真娘还让冰心拿出一套自己的烧红宝石群仙祝寿头面。

“你看这一套,分开戴样样都不怯场,合起来戴就能去得了大宴。

除了红的,她还有绿的,珍珠的。

拆开来不重样的戴能换好几身呐。

“衣裳料子呢,每个季节的红绿蓝三种,不论备多少都用得上~这三种颜色送人走礼都合适。

余下的就要颜色素雅,样子新鲜的,留下给朝华裁衣穿。

桌上还摆着几家绣坊的花样绣谱。

真娘说:“嫁妆里要绣的东西太多,交给一坊怕赶不出来,也怕放在

一块儿做工粗糙了。”

“这几家的花样我都看过咱们南边的样子轻灵秀丽些北边的花样庄重些两种都选了去做。”

“喜服喜帐帘子花罩送到外头去总不好。”真娘比照着自己办嫁的经验“这些东西还得请了绣娘来家里做就请几个苏州绣娘罢我写信回去让我哥哥嫂嫂替你寻来。”

“平日里的衣裳鞋子交给本城的裁缝也是做惯了的再有些小件零碎家里做也成外头慢慢做也成。”

“毛料子这会儿收正合适存几块好皮子冬天的衣裳鞋子都用得着。”

真娘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絮絮说给朝华听。

“这些才只是衣裳。”真娘说完出了口大气儿“冰心!”

冰心倒了一大杯梅煎茶来真娘一口气饮尽了把粉彩盅儿往冰心手里一塞。

“还有大件的家具要跟出门的陪房……”真娘数着手指头这办嫁妆怎么样也得办上一年半载的!

朝华先含笑听着用作讶异:“要这许多呀?”

“这怎么算多?你不知道我嫂嫂刮舌软毛牙刷还给我预备了两匣子呢!”

朝华眼中微酸每桩每件她都想到了。

“辛苦你了你累不累?”

本来想着母亲有些事做日子过得更有滋味些没想到她那么尽心竭力又怕她把身子累坏了。

“我不累!”真娘推推她“我先练练手等给女儿办嫁的时候把我那些好头面全给她。”

“你快瞧瞧这些有哪个你不满意要是满意明儿就结钱把这些送去绣坊叫她们先做起来。”

“我没有不满意的都是你说了算。”

朝华说完真娘就笑了她脸上露出微微得意的神色:“我想你也不会不满意我眼睛都挑花啦。”

出去放风筝就为着看远点的东西好散散神。

“大件的家具和陪房的人家家里都安排好了这些日用的东西慢慢来一二年不嫌长

“胡说!你能等三四年沈家也能等三四年?”真娘拧拧朝华的鼻尖“沈家公子是无父无母的你嫁过去便能早早当上家这有婆母和没婆母的差别……”

她一下刹住了口。

朝华

望着她直笑,被她轻捶一把:“我都是为你打算!你可不能告状啊!”

真娘穿了件淡雪青色的薄罗窄袖,一把乌发梳成个家常螺儿,此时又羞又着急,她把大嫂子当姐姐,又把小姑子当妹妹,这可说了错话了。

朝华此时身量已经超过了真娘,比真娘要高出寸许来,搂住母亲的肩头,轻声道:“放心,我只向着你。”

……

真娘喝了药睡去,保哥儿玩了一天,累得趴在罗汉床上睡在了,婆子把他抱回了濯缨阁。

朝华换过寝衣,散开长发,拿梳篦子一下下通着头发。

芸苓掀开白玉小香炉炉盖,往里头添了几角柏子香,甘棠在一边禀报:“常管事已经被人索去老宅了。”

他也怕事发,早在容寅提起嫁妆银子的时候就陆续把钱给补上了,查账本确实没查出大问题来。

但苏妈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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