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左一右,宫人提着姚令喜肩膀,急速行至一个木笼,打开笼门,按头往里塞!
“慢着!”
宗正寺卿快步行近,“快快停手!殿下病弱,怎受得了木笼拖拽之苦?!”
“圣上口谕:戴罪入宫听审。”御史中丞人未到,声已至:“大宗正难道想抗旨不遵?”
“入宫听审,也需公主殿下耳目清明,能呈辞辩解!”黄内侍乃是八十往上的苍苍高龄,行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奔来,追上御史中丞,已然是气喘吁吁:
“这雪虐冰饕的,周大人执意用木笼,倘若殿下中道出事,误了圣上裁决,后果是否你一力承当?”
“这——”
出事才好!御史中丞咬牙切齿,眼前浮现司门郎中一家——
前来认领尸身的郎中夫人哭得惨绝人寰,一口一个冤枉,甚而当场负屈撞死,流血盈室。
二人独子也于昨夜自缢家中,死状惨不忍睹。
好端端三条人命,说没就没,一双俊才父子,半日死绝!
姚氏毒妇,蛇蝎心肠,专擅弄权,必须以死谢罪,以儆效尤!
御史中丞愤愤不平,木笼算什么,风雪又算什么?一旦罪名坐实,下放诏狱,有的是手段让她生不如死!
“哼!”
不过恨归恨,气归气,黄内侍的身份还是力压他一头,御史中丞气哼哼未再多言,撒甩衣袖,交负身后,先上了车。
黄内侍和宗正寺卿,一个是天子近侍,统领大内,看着姚令喜长大,一个执掌宗室,总揽皇亲国戚,最知道圣上宠爱公主。
二人都对姚令喜存着点袒护之心,只是时移势易,现今大祸临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奈杵在原地,一口一口,吞吐白汽。
“还不快将殿下送我车里?”黄内侍斜眼宫人。
“可是——”两名宫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临行前,她们收到皇后娘娘密令:不许手软,往死里收拾公主殿下。
领了命,她们也确实半分情面没留,抵死折腾姚令喜,可难抵心里七上八下,属实没谱——
二圣向来疼爱殿下,何以突然变脸?他们真舍得对殿下下死手?!
她二人皆是宫中老人,早年亦亲眼见过八王夺嫡之时,凡是插手干政的宫妃命妇,无不除名赐死,冒头就砍头,绝无转圜,未有一人得到宽赦。
眼下公主殿下惹上了干政死罪,皇后娘娘如此布置,莫非是壮士断腕,保不住公主,索性直接舍弃,竭力保全太子殿下?
话说太子殿下也忒老实,居然亲口承认是他让公主殿下代理政事,被朝臣们追着撕咬,一再呈请废黜另立,现下也正脱冠戴罪,在宣政殿跪着。
既然皇后娘娘已有决断,俩人心一横:还是遵懿旨,送走公主殿下,保太子殿下吧,反正我们也是照章办事……
于是乎,四目交接,两人不约而同推搡,姚令喜半个身子,登时填进木笼。
“混账东西!想做什么?!”
黄侍中见势不好,拂尘一甩,指着鼻子开骂:“我奉旨押送犯人,定要亲自瞧着,一眼不能少!你们难不成也要我跟木笼后头?走回宫去?”
“奴婢不敢!”
二人看黄内侍维护,不禁猜测是皇上有意庇护,当下正好撇开手,落个干净,于是其中一人大力抱起姚令喜,一溜烟,给她送进车内,垂眸低声:“殿下莫怪,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唔。”
姚令喜弱弱吐气。
她身上只剩中衣,雪地里来回滚一趟,早就冻得脑子结冰,耳中嗡嗡轰鸣,陡然进入车厢,热气一蒸,皮肉和骨头,一个发胀一个瑟缩,顿感一种难以言说的骨肉分离之痛,腹中痉挛,几口清水吐了出来。
“哎呀四小姐!”黄侍中老态龙钟,慢腾腾又急切切,攀上车,赶忙帮她擦拭口唇。
一边擦,他一边把手炉塞姚令喜怀里,外袍也脱下来,给她严严实实裹紧,口中叹息不止:
“哎呀哎呀,这都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怎么就能闹到这步田地,太子殿下犯糊涂,四小姐您一向机敏,怎么不警醒些呢?
干政可是要掉脑袋的呀,现下给人逮住,朝臣们个个都跟逼宫似的,跪在宣政殿不肯走,罪名一个接一个地数,听得老头子心肝直颤。
陛下他当然是向着你的,可是十恶重罪,朝臣一连数了九个,个个都够诛九族,他就是再有心偏袒,也束手无策,堵不住朝臣悠悠之口,只能立时传你入宫!”
“十恶不赦的重罪,我占九个。”姚令喜小作震惊,继而哑然失笑,气息虚虚的,跟随车厢摇晃:
“就一个内乱不占吧,呵,我可是清白之身,未来得及找人通·奸乱·伦。”
“哎呦四小姐,您怎么还有心思,还有心思淘——这都火烧眉毛,有触即发了,只怕是你一入宫,就会立即被要求打入诏狱处死!”
看着眼前打小长在宫里头,自己一眼一眼看着长大的四小姐,想到她不日就将血溅三尺,黄侍中蓦地升起一种看一眼就少一眼的不舍,浮肿的眼皮眨巴两下,眼眶逐渐泛红。
“要不是放跑了你,你的父兄家人仍在,我——我立马解匹马给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让我往哪儿逃?”
姚令喜仰着脸苦笑:“宗室外戚不得干政,莫说这祖宗家法,古已有之,二十年前那场夺嫡大乱,更是令圣上将其定为血律,谁沾谁死,我顶这么大个罪状,跑哪儿不是个死。”
“你看你,明明什么都清楚,怎么事到临头,竟不知避讳呢?你现在是宁国公主,国号赐封,何等隆宠?宗室是你,外戚也是你,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殿下胡闹惯了,你,你呀!”
“我?”
姚令喜看黄内侍愁成一字眉,老人斑随脸颊肉抖动,额上褶皱都能夹死飞虫,乃是实打实地在为她担忧,心里头,一点暖意涌动:
这时候还肯护着我凶我,而不是划清界限,不愧是我一点一点看着变老的小老头,自己人!一条沟里的!
那末,也无须对他设防了,于是强忍腹中不适,姚令喜小雏鸟一样靠过去,肘他胳膊:
“老爷子别上火,我才不是什么肥鱼待宰,一会儿上殿,自有妙计脱罪。”
“什么?!”
“有妙计。”
姚令喜一字一顿,眼皮眨眨,俏皮鬼精,纯纯是成竹在胸的必胜之姿,黄内侍一时瞠目大惊,一丝古怪,从他眼底闪过。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倏忽之际已有应对之策,四小姐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聪慧,胆色过人!
他心下震动:难怪安王一心想要她!
这些年来,他也一直照吩咐,每每在皇上起意赐婚给太子的时候,想方设法阻挠。幸而太子着实不成器,三言两语之间,皇上就会因为疼惜四小姐,将赐婚的事搁置又搁置,始终下不去决心。
只是,只是如今不同了。黄内侍心底风起云涌:今日天赐良机,正好借朝臣群情激愤,将东宫,最好是连同中宫一并拔除,未安王殿下上位铺路!
未料斜刺里杀出噶陈咬金,引爆一切的关键人物——四小姐,竟成了东宫逆风翻盘的变数!
四小姐不愧是是叶老太师真正的嫡传弟子,抬手起念间翻云覆雨,确有老太师当年英姿,看她架势,或许真能力挽狂澜,再次稳住局势,保住太子。
可机会稍纵即逝,倘若安王在场,应该也不会为个女子,放弃大好机宜。
黄内侍暗暗思量:
只要太子被废,余下的皇子都不够看,他日另立储君,安王绝对当仁不让!
他心潮澎湃,激动难以自抑,自己是个阉人不假,但德妃是他放在心里五十多年的女人,全力襄助她的儿子继位大统,死后才有脸去见她。
早年他贪生怕死,软弱无能,以致痛失毕生挚爱,眼睁睁看着皇上强占了她,而后又无辜被害。
她的儿子,明明德才兼备,举世无匹,在一众皇子中超尘出挑,却只因三番五次为谋反的皇子手足说情,被皇上狠心猜忌,一句“贱婢所生,惺惺作态。”,就将他厌弃驱逐,偶尔传唤,无不是疾言令色,百般羞辱。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要能扶安王上位,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比之此生夙愿,比之所爱之人的孩儿,看着姚令喜长大的那一点点情分,又怎堪同日而语?
黄内侍垂目姚令喜,透过她稚嫩的脸庞,看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明眸善睐,温婉可人。
昔日种种,浮荡心间,黄内侍眼里流露出无限柔情。
而在姚令喜看来,他却像个慈爱的祖父,终于卸下担忧焦虑,对她满是欣赏,亲切地摸她头顶,拍她肩膀。
她受用得很。
自幼长在深宫,未得爹娘疼爱,皇后娘娘又严酷苛刻,待她全无一丝对亲侄女儿的柔软关怀,这样的温情相倚,是乳母死后再也没有过的。而她手把手带大的丹歌就更不消说,只会撒娇,只会跟她唱反调,疼人那是半点不会。
故而姚令喜十分喜欢这样的温情脉脉,喜欢世上多了个疼爱她,怜她性命的老爷爷,于是乖乖收回胳膊肘,小脑袋直往他身上蹭。
殊不知,慈爱的面容下,一个拧断她脖颈,投出车外,佯作她畏罪潜逃,失足摔死的计划,在黄内侍心中悄然显形。
他没有一丝犹豫,想到办法的刹那就开始蓄力,苍老的手像干枯葡萄藤一样,缓慢蜿蜒,顺着发丝,游到她后脖颈。
机会,只有一次,纵然姚令喜现在虚弱,可他也着实老迈,必须一击致命。
细脖颈,缓缓纳入拇指、食指之间,黄内侍掌握住姚令喜命脉,瞬间发狠——
杀了她,安王就稳了!
葡萄藤遽然收紧,一条小命立时就该交代!
谁料披散的头发太丝滑,他用力过猛,竟直接掐个出溜,把脖子挤了出去!
小鸡啄米似地猛点一头,姚令喜脑瓜嗡嗡响,脖子差点折断!
可她并未多想,全当老人家过分溺爱,年纪大了把不住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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