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粮的队伍井然行进,江远倾有条不紊地同家丁将粥与馒头等吃食散发至灾民手中。
前两日他曾与父亲一同施粥,而今日父亲派他独自主持局面。灾民虽多,施粥的过程倒还算是井然有序。
送走一位怀抱襁褓婴儿的妇女后,下一位灾民缓步上前。
江远倾第一眼便瞥到了他脸上的怪异之处,虽然他将头发披散,故意遮挡左脸,但他脸上的青黑胎记还是十分显眼。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许多,只比桌子高出半个头,衣衫破旧,胸前沾染大片暗红色的血渍,不知经历了什么……
“小兄弟,你是一人前来的么?”江远倾将米粥倒进他的碗里。
他抬起头,与江远倾对视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
“嗯。”语气微弱无力,轻得如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只是匆匆一瞥他的眼神,江远倾便看出他心中复杂的情绪。
这种眼神,如同东冲西决、横扫一切后风平浪静的洪水,平静却混浊,波澜不惊的水下埋藏着一片废墟。
江远倾未再多言,又将馒头递给他,若无其事地放他离去。
周瑞小心翼翼地端着米粥,在坐满灾民的墙边寻了个缝隙蹲下。
身旁的灾民或是见过蛆爬蝇飞的饿殍,或是亲眼目睹死在流寇刀下的人的惨状,瞥见了周瑞的阴阳脸,自然不觉为奇,专心吃着自己来之不易的赈济粮。
领粮的队伍渐渐缩短,墙角边、店铺前、树下等地方挤满了领到赈济粮的灾民。抢到空位置的便席地而坐,来晚了的只能站着,吃完了的便躺在树下合衣打盹儿。
江远倾一面不慌不忙地发放吃食,一面不忘吩咐家丁去给后厨传话。
这时,他的贴身小厮凑过来,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小厮还未说完,江远倾紧锁眉头:“她怎么来了?”
“您还是去后厨看看罢。”
江远倾让小厮接替自己,转身急匆匆朝后厨行去。
进门前他稍稍整理衣裳,深吸口气,心中早已斟酌好了措辞。
“江公子来了!”后厨里一位穿青色衣裳的伶俐丫鬟首先注意到了江远倾。
她的身旁站着位身穿浅粉色短袄、绸制长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在后厨监工。
听到丫鬟的提醒,长裙女子立即转过身向江远倾行了个礼。
“远倾哥哥,外间的难民可都得了吃食?”
她睁着圆而明亮的眼眸,宛若一对流光溢彩的宝石,晶莹剔透的眼波中透着一丝坚定和倔强。在人来人往的后厨里处之泰然,与其豆蔻的年纪似很不相符。
“取得额定粮者已过半,家丁皆于外间谨守其分。”江远倾犹疑的目光在她白皙的鹅蛋脸上短暂驻足后,便继续说道:“兰儿妹妹此次前来可有要事?”
“远倾哥哥……”
话还未出,江远倾便抬手制止了她。
“此地人多眼杂,不宜谈话。兰儿妹妹,随我来。”
二人连同丫鬟离开后厨,拐进小巷,沿着围墙走了许久,终于在围墙外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住脚步。
围墙内种有一棵参天耸立的银杏古树,深秋时节,银杏叶缀在枝头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风吹而过,宛如一串串晃动的金玲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兰儿,你说。”江远倾定定地注视着她。
“其实……我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怕你一人主持施粥,忙不过来,便来瞧瞧你。来的时候见你脱不开身,我想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帮你去后厨看看。”
原以为她匆匆赶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想到只是来瞧瞧自己,江远倾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赵伯父知你来此么?”
“你放心,我此次来就是爹爹吩咐的。”
江远倾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看他稚气未脱的脸上紧张严肃的模样,她忍不住眉开眼笑,继而用挑逗的语气道:“你怎得如此慌张?”
“这里的灾民众多,底细皆不知,若是冲撞了你,我可如何向赵伯父交待?”
“我赵兰可不是什么柔弱之辈。”她略弯着身子,凑近他:“再说了,只要你保重身体,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娃娃亲,就是对我爹最好的交代了。”
落叶纷飞,金黄的银杏叶从她的身后悠悠扬扬飘落,衬得她的笑容灿烂明媚。
“你一个姑娘家,怎得比我还……”江远倾挠挠头。
“我说错了么?”赵兰回头望向身旁的丫鬟,却见她掩嘴偷笑,“巧烟,你笑什么?”
“小姐,你是否还忘了什么事?”巧烟轻声问道。
“什么事……”赵兰垂眸作沉思状,“对了!爹爹说明日的赈济粮他也会出粮出力,算是积德积福了。”
“赵伯父有心了,远倾在此谢过,回去必告知家父改日登门拜谢,也请兰儿妹妹回去务必转达谢意。”
“放心罢,我一定铭记在心。”
听了这话,巧烟忍不住笑得身子微微颤动。
“那就好。”江远倾盯着她发梢上夹着的碎叶,思索良久终是没有伸手拍落,“此处我应付得来,更何况还有官兵兄弟相助。你先回去,莫让赵伯父担忧才是。”
“知道了。”赵兰百般不情愿。
话毕,江远倾将赵兰送至马车,目视其离去。
返回路过后厨门口时,江远倾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悄悄唤来一位熟悉的家丁,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交代了几句,便往粥棚行去。
日光渐渐西斜,原先悬在众人头上炙烤的太阳此时被房屋遮挡,墙下的阴影越来越长。原本睡在阳光下的周瑞忽觉周遭灰暗,一阵秋风掠过,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坐起身,注意到身旁有一道阴影与日光的界线。
他伸手越过界线,能看到无数微尘在指间飞舞。此时的太阳不再炽热,但却温暖。
远处的日光下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包袱在灾民群中东张西望,直到看到周瑞时,他的眼神才牢牢定住。
周瑞看他跨过那道阴暗交界线,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小兄弟,你的包袱落下了,我家公子派我来还你。”说完他把包袱往周瑞怀里一塞,并凑近低声道:“我家公子给你的,你拿着罢。”
周瑞还想说什么,可那人说完便转身自顾自走了。
这里大户人家的公子只有来赈灾的江家公子,莫不是他们说的江远倾么?
周瑞一面想着,一面悄悄打开包袱,里面是干粮和碎银。
他满脸疑惑地抬起头,刚刚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只好收下包袱,朝着日光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包袱被太阳烤得热乎乎的,贴着背甚是暖和。
一路上,隔一段距离便有乞丐,他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假装不经意地打量着他。
周瑞低头快步跟上一对夫妻,避免与他们的目光对视。
这些乞丐属于丐帮,有的黑心乞丐会专门寻找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打断双腿,或折断胳膊,只为博得路人的同情。而乞讨来的东西大都进入了他们的腰包,孤儿的死活则一概不管。
前两日与他同村的孤儿便被掳了去,断手断脚坐在街边,周瑞差点没认出来。
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深深地刻在周瑞的脑海里,让他整夜心惊肉跳、难以入眠。
他害怕自己也稀里糊涂地失了手脚,所以在白日尽量混在人群里,假装自己还有爹娘,夜晚便溜进别人家,天亮前离开。
他跪地祈求过街边的店铺老板雇佣自己,只是管顿饭就好。可城里涌入了大量难民,人多活少,他这种还没长开的崽子没人愿意雇佣,更何况还长了半张脸的胎记。
几天过后,包袱里的干粮和钱财都所剩不多了。
周瑞在城里绕了几圈,发现有一块地盘似乎不在丐帮的管辖范围,便找了处墙角,坐地行乞。
来来往往的路人不少,但施舍的人不多。
一日,周瑞照例行乞,他和往常一样坐在地上低着头,时不时观察路人所穿的鞋。
他们大都穿着各式各样的蒲草鞋或布鞋,偶尔能看到几双颜色绚丽的缎面鞋,这布料以前母亲做工时他曾见过。
突然,一双鞋停在他面前。
那双鞋厚厚的底,缎面上用金线绣了个福字。
周瑞缓缓抬头,却见那鞋的主人是个少年,脖子上挂着金项圈,约莫十五、六岁。他身边簇拥着几位穿布鞋的男子,年纪与这少年相仿。
“你这狗崽子哪里冒出来的?”那少年气势凌人,眼中杀气腾腾,颇有流氓的架势。
周瑞还未说话,便见金色福字蓦地腾空而起,他的乞食碗从空中飞过,摔在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你踢我的碗做什么?”周瑞的火气腾的一下在心中冒开,脸色瞬间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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