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
落日晖静,丹霞漫天。
朝华在冰面上张目眺望夕阳,只觉万籁声寂,明明身边无数人穿着冰刀滑擦而过,却好似只有她一人。
御桥上的护卫背光矗立,人如黑点与桥栏桥柱浑然一体,她半点也没察觉到御桥顶上正有个“黑点”在看着她。
朝华扶杆站着,没披斗蓬也没戴风帽,如墨长发结成辫子垂在腰间,一身狐白锦裘裹至颈项。
她面颊耳朵全露在冷冽空气中,冻得微微泛红,紫红色的霞光染在面上,似白芍染就一抹胭色。
裴忌胸中怒意还在翻涌。
容家到上一代时已无爵位可承继,势力确实不比当年,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一个无根无基的解元敢悔容家的亲事,容家若要真想收拾他,有的是法子。
怎会任由容朝华受此折辱?
是因她父亲没有官职,要靠家族供养?还是因为她母亲连年生病,所以才没人给她作主?
在发怒的那一息间,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替容朝华收拾那个负心汉。光是收拾负心汉还不够,家族不肯张翅庇佑她,她往后又该如何?
裴忌越想越远,倏尔知觉。
他为何要这样生气?
她帮过他,他已经回了礼。
她有所求,他也帮了她的忙。
裴忌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自晓事起便从太后的身上学会了追根溯源。
人害怕是因为什么,愤怒又是因为什么?只要知晓因由,这些情绪就能消解,就能战胜。
在余杭时,他以为是针诀是回礼,后来又以为依她所求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直到此时此刻,他端坐在御桥上,听说她精心挑选的未婚夫婿在中解元之后退了亲,顷刻胸中怒火横生。
而他甚至还未从她眼中窥到一丝郁色。
她目光落在天边,眼中不仅没有郁色,眸中还有些微的笑意正在闪动。
裴忌望见她目中的笑意,心口怒火波平雪消。
护卫继续禀报道:“容家举家进京,容三姑娘是与她母亲一同住在母家的。”
殷家提前买下了宅院,还在上京几家老字号中替容三姑娘打头面做衣裳,又安排了车马玩乐等等杂事,想方设法的在哄着外甥女
开心。
裴忌听在耳中觉得殷家倒还像个样子。
他转动轮椅向前一步本来隐在御桥汉白石的栏杆后这会儿显露半身隔却数十步望着她。
冻玉似的冰面被余霞映得一片深红浅紫朝华驾着冰车仿佛行在锦霞之间。
她当是头回滑冰车
护卫一直站在裴忌身侧久久都等不到主子的命令于是他时不时用余光扫主子一眼。
看到第三眼时裴忌张口:“有何事?”
护卫挺直身体目不斜视诚实回道:“在等主子的吩咐细查容三姑娘与沈聿退亲一事。”
裴忌声音平淡:“既然知道去办便是。”
分明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怒意可这怒意不但没有消解甚而……越想越怒越想越觉得她受了委屈。
这种感情既陌生又心惊。
裴忌的胳膊搁在轮椅扶手上腿上盖着轻裘坐在御桥桥顶一直等到天际夕阳将尽一直等她调转冰车滑回去。
等那狐白锦裘的身影远远消失在冰面上他这才略动了动。
身后不远处侍候的护卫立时走上前来一人一边抬起竹轮椅绿衣小太监快步跟随在后:“主子要不要去暖阁?”
“不必。”
小太监又问:“那主子是去昭阳观?还是回公主府?”
太后对女儿极尽宠爱公主府选址就在宫苑外就在这片湖边山景水景都能与皇宫共赏。
公主府还未建成昭阳公主就远嫁和亲。待她从北疆归国又去了紫宸观出家那座金碧辉煌的公主府她一天也没住过。
太后将这座府邸赐给了外孙裴忌十五岁之后便离宫住进了公主府。
昭阳公主回宫后还住在年少时父母为她在内苑修建的昭阳观内脱下黄冠道袍又换回了公主装扮。
身边贵戚无数个个都对她百般奉承奉承归奉承真到她给儿子选妻子又一个个都缩着脖子不敢应声。
裴忌不必想也知道暖阁里一干不得不出席的贵女们此时个个提心吊胆生怕他会过去生怕被他看中。
但凡他表现得像是个寻常人说些寻常的寒暄话语她
们便会心慌气促,语不成调,如遇洪水猛兽。
他不是他母亲,并不以吓人取乐。
“回府罢。”
……
朝华出了一身汗,回到家时,内室已经备下了兰汤。
岳氏看她发根都叫汗打湿了,赶紧把她推进屋:“怎么出这么多汗?赶紧泡一泡解解乏。”
朝华躺进浴盆才觉浑身酸疼,胳膊和腿都抬不起来,热水一泡她便轻轻抽气。
岳氏在屏风外听见了便笑:“劲使得太大了罢?多滑几回就不疼了。”岳氏都已经料着了,婆子煎汤时多加了草药给朝华去乏。
“咱们家在京郊有个带温泉的庄子,年年冬日都要去泡一泡暖汤祛风寒骨疼的,隔几日就带你们去,咱们就在那儿过年!”
屏风后的浴桶里水声停了一瞬。
岳氏道:“是你大伯母说的。”
朝华出门这几个时辰里,楚氏亲自登门,送了好几箱衣裳玩物来,还有给殷家的年礼。
岳氏对真娘谎称是别家太太夫人来拜岁,她到前面去应酬,留真娘和保哥儿在园中点花灯摔炮玩。
岳氏感念楚氏,要没有楚氏在,朝朝也不会长得像现在这样好。
“亲家。”岳氏刚进门就先行礼。
楚氏赶紧起身,一面还礼说:“舅太太客气。”一面往岳氏的身后看去。
岳氏知道她是在找朝华,脸上的笑意真了几分:“朝朝到后头海子上玩冰车去了。”
楚氏闻言就知朝华在舅家心情舒畅,她巴不得朝朝能到外头多走动多疏散,生怕朝朝一直闷着,会跟真娘一样闷出病症来。
岳氏本以为楚氏是来催促朝朝回容家去的,没想到楚氏说:“我来是谢舅太太照顾朝朝,也是送些吃的玩的,孩子高兴那就再好不过了。”
岳氏淡笑,她知道楚氏头顶还有婆婆,有些话不愿意说也要说,有些事不愿意办也得办。
“亲家太太,我们家的意思是真娘往后就不回了。”
楚氏也猜着了,她垂眉片刻,轻叹出声:“舅太太,这事若只我说了算,自然答应。”可她说的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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