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两张床。

西边床上,李三江眉头紧皱,不时发出呓语,手脚不规则地甩动。

可尽管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却依旧无法从噩梦中苏醒。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压在自己身上。

对方很沉,压得自己胸闷,近乎无法呼吸。

可任凭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推开。

李三江自己都没料到,背了一辈子尸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鬼压床。

可饶是在如此焦头烂额、心慌乱燥状况下,他依旧能给自己寻得一份慰藉:

“这样看来,小远侯的煞都算是过给我了吧,阵法成了!”

此时,东边床上,李追远安静地躺着。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呼吸也很平稳,好像依旧睡得很香。

不过,李追远却在梦里,睁开了眼睛。

他从床上坐起,初以为自己是睡醒了,可再扫一眼外面,漆黑一片。

他明白了,自己还在梦里,因为卧室里的纱窗也是能透月光的,不可能黑得这么彻底。

环视四周,李追远发现自己能看见的范围,就是自己身下的这张床。

这是一张有年代的老木床,很多细节被岁月磨去,但仔细摸索,还是能发现精致用心的雕花设计。

李追远拿开身上的被子,跪着挪到床边,尝试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外头。

这反正,是梦。

白天刘曼婷问他,在乡下无不无聊?

他回答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

是啊,的确很多。

前几年,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学习”这个词前面经常会被加上前缀“刻苦”。

学习,不就是把概念、理论、公式看一遍,然后再去把那些简单的题目做出来就行了么?

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能够从学习过程中,感到痛苦。

他很羡慕。

年岁还小的他,没有过多的人生与社会经历,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教室,作为一个学生:

你无法从难题中感到沮丧与折磨,无法在解题后感到喜悦与振奋,没有压抑感,没有付出感,自然就没有收获感。

题海在你面前,就像是在做着一件极其枯燥的方格子涂鸦。

尤其是,当他学着其他同学,去将成绩汇报给父母以期得到赞许时,自己的母亲,总是以愈发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仿佛自己做了一件错事,而且正愈错愈远。

因此,他无法从学习中,获得任何情绪,只有……麻木。

改变,

来自于那次掉入水中看见小黄莺的那一刻。

他感到了压抑,感到了痛苦,更是在目睹大胡子父子俩没入鱼塘、小黄莺在水面上最后一舞时,他体验到了收获感。

太爷当时看自己在那里发愣,劝自己想些开心的东西,比如吃席。

他没告诉太爷,

自己当时心里……是振奋。

一扇崭新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缝隙。

他喜欢上了这种未知与诡异,

他终于体会到了无知和彷徨,那种无力感和不可控感,让他内心产生出了些许愉悦。

他觉得奶奶给自己拿针叫魂再放水碗里的行为,好厉害。

他看刘金霞,看李三江,发现他们更厉害。

他们概念懂得好多,他们的公式记得好多,他们能解题,

而自己,

只是一个差生。

李追远的手,探出了床边缘,他似乎感受到了有风,很轻微很轻微,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而且,他看不见自己那只探出床边缘的手了。

把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面前,嗯,手还在。

随即,他又将手探出,这次,是向下。

好像感受到了些许凉意,依旧很轻微,但至少可以确定,触感上有着差异。

和自己床边平齐的高度,不可见的外头,有两种不一样的介质感。

李追远闭上眼,他开始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尽可能地感知,向下探去的手,也开始来回缓缓摇晃,手指也在做不规则的摆动。

更真实一点,再细腻一点,继续。

前两个梦,第一次是梦到小黄莺来家里,第二次是梦到驼背爷爷背着老太太。

那这一次的梦,就不应该只是简单的黑。

终于,他感受到了,刚刚好像有什么纤细的东西从自己指尖划过。

他马上趴在床上,让自己的手臂可以尽可能地向下再伸一些。

不一会儿,先前那种感觉再度出现,而且频率开始加快。

好像……水草?

李追远马上想到了自己上次见到的黑色水草,难道,是头发?

不断拂过,不断穿梭,抚过自己指尖和小臂,手指捏一下,还能捏到细硬感。

好像,真的是头发。

“啪。”

李追远眼睛亮了一下,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拍过了自己手掌,不是头发柔顺,是另一种东西。

等待,等待,等待……

“啪。”

第二次传来。

像什么,像什么呢?

李追远开始思索,尽可能将自己记忆里会出现类似质感碰撞的画面进行对比。

“啪。”

这次力道,大了,但还是不够!

李追远开始加大自己手臂摇摆的幅度,摇啊,摇啊……

终于,

“啪!”

带着清晰的震感,自己耳边好像还听到了一声清脆。

像是你站在原地举着手臂,刚刚有一个人走过来,和你击了个掌。

在李追远不断发现的同时,床外那浓郁的黑色,也在悄无声息间逐渐变淡。

同时,下方传来的感知,开始变得更加清晰了。

李追远甚至可以主动伸手去缠绕那些头发,也能在挥舞中,完成接下来的击掌。

他明白过来,那些击掌,似乎不是对方故意的,而是自己手恰好迎上了对方的手掌,因为他还感知到自己拍到了手背,声音没那么脆。

忽然,李追远感觉自己探下去的手臂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他感到一阵吃疼,下意识将手臂向上缩了一下。

这一缩,像是原本被卡着阻拦的什么东西,继续恢复了行进。

而李追远的指尖,则触摸到了硬硬的圆弧,接下来是滑腻的下凹,随后是骨节清晰的上行,顺着一节一节的骨头继续颠簸,再接着,触碰到了圆润高耸的弹性。

然后,自己的手指就脱离了接触,他马上将自己的手臂全探下去,在最后,他抓住了五根凑在一起的短小骨节。

“呼……”

李追远马上收回了手,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那是一具完整的人,自己刚刚从她后脑勺位置触到了脚趾。

床下面,有人!

而且不是一个、几个,是好多好多,一群人!

这时,李追远发现,原本自己身边的那条薄被不见了。

他抬头看向床的斜向角落,那里有个小孩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眼里满是惊惧。

这个小孩,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妈妈快来接我走。”

李追远就这么看着那个因恐惧而发抖的“自己”,问道:

“为什么你还在?”

……

“同志,您的儿子我们已经做过测试检查过了,他没有任何心理方面的问题,他很健康,很阳光也很开朗。”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面带微笑做着陈述,同时,她还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面前小男孩的脸。

小男孩也露出了笑容。

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

女医生又抬起头,看向站在男孩身边的母亲,她有些疑惑,为什么在自己得出“健康”诊断时,这位母亲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全是冷漠。

时下,国内心理学科和心理医疗还未普及,大众对这方面的了解也不深,不过,在京里还是能找到心理诊所。

“妈妈,我没有得病呢。”才八岁的李追远主动牵着妈妈的手,抬头看向她,“妈妈,医生说了,我很健康。”

李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随即又看向医生,说道:

“你们被他骗了。”

女医生摊开双手,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解释道:

“同志,既然你带着你的儿子来了这里,我想你应该对心理学方面有着一定的了解,所以,你应该相信我们的诊断,相信我们的专业。”

李兰:“是我高估了你们的专业。”

“作为孩子的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女医生再也忍不住了,“我第一次见到,在得知自己儿子健康时还能感到不满意的妈妈,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兰:“你刚刚还说自己专业。”

女医生:“……”

李兰牵着李追远的手,转身离开了这家诊所,李追远跟着妈妈的步调走着,低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另一家涉外医院下属的心理诊所。

李追远被新的医生带进去,进行检查。

四十分钟后,门打开,李追远被带了出来。

医生面露严肃地说道:

“女士,我们现在初步怀疑你的儿子有较严重的精神分裂和自闭症征兆,在我们的问诊中,这应该和他的家庭情感生活有关。

他很渴望来自母亲的关心与陪伴。

所以,我希望在接下来的疗程中,作为孩子的母亲,你要尽可能地配合我们,这样你的儿子才能重回健康。”

听完医生的话,李兰低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李追远,问道:

“好玩么?”

“妈妈,我……”

医生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挡住了李兰:“女士,你不应该对你的儿子这般严厉,他现在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你必须要引起足够的重视,否则以后……”

李兰没继续听下去,转身就走。

“女士,女士!”任凭医生怎么呼喊,她都没回头。

李追远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兰在卫生间前停下,李追远也停了下来,这里正

好有一面大镜子,映出了母子俩。

李追远看见镜子里的妈妈,她在盯着镜子里的她自己,眼里流露出了一抹厌恶。

连带着当她将目光下移,落在镜子里的李追远身上时,眼里的厌恶依旧没有消失。

“妈妈……”

李追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兰的袖口,他很想问妈妈,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而不是近几年以来变得越来越淡漠。

他相信自己只要知道了,就能很快改正,因为他学东西很快。

“阿兰,阿兰,阿兰!”

外面,传来爸爸的呼喊声,他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顾不着喘气,紧张地问道:“阿兰,小远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爸爸。”

“哎,儿子。”

李追远被父亲拥入怀抱。

李兰看着这对正在相拥的父子,她似乎在努力克制,但嘴角的肌肉依旧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

这一刻,过去不断积压在心底各种情绪,终于无法再抑制,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发出着低吼:

“阿兰,你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满意,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们?”

吼完,他坐在地上,哭了。

“爸爸,不哭。”李追远上前,想要帮父亲擦拭泪水。

却又正好迎上了母亲的目光,他当即停下了所有动作。

李兰闭上眼,过会儿,又睁开,然后她转身向外走去,留下原地的父子俩。

李追远看着前方,锃亮的瓷砖上,倒影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

“为什么你还在?”

床上,对着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自己”,李追远问了第二遍。

可对方,却依旧没给出回答。

李追远摇了摇头:“谢谢你,帮我在那次检查里骗过了医生,但你不存在的。”

自己,没有精神分裂。

话音刚落,薄被落在了床上。

先前那个裹着它瑟瑟发抖喊妈妈的“自己”,不见了。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四周,忽然传来清晰的水流声。

浓密的黑暗终于褪去,转为一种淡墨泼洒出来的灰。

但至少,能见度是上来了。

李追远慢慢站起身,再次环视四周。

他是站在床上,却又像是站在船上。

因为周围,是漆黑翻滚的江涛,而江水里,则漂浮着一具具尸体,尸体密密麻麻,如同望不到尽头的稻田。

“太爷说,坐斋后我就能恢复正常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做了梦。

而且,

还是这样的梦……”

此时,江面上好像是起风了。

风从那些尸体间穿过,带来死倒身上独有的尸臭。

比稻香,浓郁无数倍。

李追远站着看了很久,他甚至还走到床头位置,用手撑着床栏看。

他不知道这个梦还要持续多久,自己好像也没有主动醒来的办法。

不过……

李追远在床上坐下,将乱了的薄被整理,再整齐折叠,躺下,将被子盖在自己肚子上。

嗯,

他准备睡觉。

……

“嗯……”

李追远睁开眼,外面的已经天亮。

他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整个人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李追远不由疑惑,难道在梦里睡觉,就是真正的深度睡眠?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像昨晚那样的梦,他不仅不介意了,反而有点留恋。

毕竟,再恐怖的噩梦,经历得多了,他也能习惯。

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身上脖子、手腕和脚腕上的黑线圈,居然自己断了。

太爷说早上就能剪掉的,应该不碍事吧?

下了床,走到门口,推门前,李追远闭着眼,开始深呼吸。

这是他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一个习惯,妈妈经常起床后,会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很努力地做着深呼吸。

虽然哪怕是到现在,李追远也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不过,在推开门,温暖的阳光覆盖在自己身上后,李追远嘴角露出了笑意,仿佛昨晚的一切阴霾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端起脸盆和牙刷杯子,李追远来到露台旁接了水,开始洗漱。

“小远,洗漱好下来吃早饭。”刘姨在坝子上喊自己。

“好的,刘姨。”

李追远下了楼,小木凳这次没摆在屋里,而是在坝子上。

木凳上此时已经摆着一碗白粥、一个咸鸭蛋、一碟酸茄子和一碟腌姜。

“锅里还有粥,要不,我再给你拿个鸭蛋?”

“够吃了,刘姨,谢谢刘姨。”

“谢什么,这是刘姨的工作。”

李追远有些好奇,太爷到底得给刘姨开多少的工资。

不过,想来太爷的钱是够用的,虽然他过得很“奢侈”,但他进项也多,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子女,也不存钱,挣多少

花多少。

“刘姨,我太爷出门了么?”

“没,还没起呢估计是。”

“哦。”

李追远开始吃早餐,他先将鸭蛋空头对着木凳敲了敲,再顺着裂纹剥开一个口子,然后拿在手里,用筷子尖从里头挑出来吃。

快吃完时,看见距离自己二十米处的坝子东端,也摆出了方木凳小板凳,上面也放了白粥和咸菜。

昨天自己见到的那个小女孩被她奶奶牵着手走出来,坐下。

她今天穿着一件紫色旗袍,比小黄莺的那件要保守太多,而且她旗袍上的绣纹也更精细丰富。

另外,她今天还换了一个发式,上面还插着一根木簪。

这种穿衣讲究,在农村里很少见,尤其现在还是夏天,要知道,大部分男孩子都是穿着一条三角裤满村跑。

刘姨又搬来一套方木凳小板凳,这次木凳上摆着一套茶具,她低头对那位老奶奶说了些什么,老奶奶摆摆手,刘姨离开了。

而老奶奶,则是蹲在女孩面前,对她细语柔声。

女孩坐在那里,目光平视,和昨天一样,她的眼里好像就没有其他人。

但老奶奶的劝说到底还是起了作用,女孩默默低下头,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李追远注意到她是夹一筷咸菜两口粥,再夹一筷子咸菜两口粥,频率从没变过。

老奶奶给她剥了咸鸭蛋,想递给她时,她停住了,身体,似乎也开始轻微的颤抖。

老奶奶马上道歉,将咸鸭蛋拿开。

女孩这才继续用餐,还是一筷子咸菜两口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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