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谢然的话,江闻倾向于相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流观念,谢然的看法总比他更贴合东汉末年百姓的三观。

可是他努力思考其中的内在逻辑,思考过后,仍然觉得谢然的判断太过绝对了。

谢然的话听起来挺有道理,但是如果将自己代入村民的处境,设身处地想一想,江闻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被赵云说服。

村民们和赵云本来就熟悉,有些老人说是看着赵云长大的也不为过,不说知根知底,但也大差不差。

赵云的人品值得信任,只要又有谢然作保,言辞诚恳地劝上几句,讲些“不用担惊受怕”、“未来过更好的日子”之类的话,大家心生向往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江闻兀自纠结又不敢反驳谢然,谢然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抬手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

如蜻蜓点水,冰凉白皙的指尖触之即离。

江闻打了个激灵,像只被烧了尾巴的兔子,他捂着额头弹开,惊讶地看向谢然。

谢然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江闻失神之际没听清。

思路一下子被打断,江闻小声嘟囔两句,选择不再纠结被抛到脑后的想法。

他抱过谢然手边的食盒,一口一个地吃着盒中蜜枣,问:“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就这么等着?”

这几天难得没有下雪,天气晴朗,是赶路的好时候。再耽误下去,谁知道天气会不会有变化,要是碰上大雪,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并州啊。

“稍等一会吧,子龙匆匆离开,想必被人看在眼中,一会就该找过来替弟弟转圜了。”谢然瞥了江闻一眼,又看着盒中蜜枣飞速减少,喝茶的动作一顿,“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替弟弟转圜?这是在说赵风吧。

江闻吃着想着,随口答道:“就是几件衣服,我早就装好了。”

吃了几颗枣,注意到谢然不停看他,江闻内心呵呵。

哎呀,不是他不分给谢然,他只是怕谢然蛀牙,现在他主动牺牲吃光蜜枣,要蛀牙也是他蛀,他愿意替谢然承担这份痛苦!

江闻迷之争口气,哪怕后来吃噎了,也一边灌茶水一边硬是吃完了整盒蜜枣,一颗没给谢然剩下。

……这也太孩子气了……

谢然内心好笑,面上仍然做出一副在意又装不在意的模样。

他们要等的人姗姗来迟。

赵风进门后先是对着谢然揖了一揖,而后直接道:“舍弟愚钝,行事莽撞,还望阁下多多包涵,不要与他计较。”

“长兄若父,若阁下心中有气,某愿意代为受过!”

江闻和谢然坐在一处,几乎在赵风行揖礼的同时,江闻瞬间往侧面窜出一段距离,避开了赵风的方向。

谢然可以受,他可受不得这礼。

赵风果然是来替赵云说话的。

在他看来,赵云此次擅自行事打乱行程,又要借谢然的势,哪怕两人是朋友,也是十分失礼的举动。

若谢然因此心怀芥蒂,赵云还执意和谢然一块往并州去,他们兄弟两人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还能有个好?

因此赵风的态度万分恭敬,谢然一一应付,无论赵风说什么都神色淡淡,只在最后露出一丝好脸色,温言两句。

江闻脸色古怪。

赵风不觉得谢然的言行有什么不对,反而在感受到谢然的态度略有软化之后,又替赵云说了不少好话,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赵风走后,江闻悄悄冒头,心虚地说:“我们这么对赵云的哥哥是不是不太好?”

赵风是赵云的哥哥,对他们而言也算半个长辈。

谢然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要是摆出一副好脸色和他谈笑,他心里说不定更加紧张,连带着弟弟远走高飞的心都要有了。”

江闻满脸迷惑,谢然沉吟几息,忽然怪声怪气地学了一段话。

“哎呀,那个叫谢然的!郡尉之子竟然连被人下了面子都不在意,要么傻要么虎!说不定呀,还是个笑面虎~看着不在意实则心中狠毒,如此心机深沉的人,怎么能……咳、咳咳!”

谢然学着学着把自己学笑了。他咳了几声,略一挑眉,看向江闻,似在询问刚才他学得怎么样。

江闻脸色讪讪。

……好像也是哦。

虽然他和赵云似乎都不在意,谢然本人也甚少提起家世,但对于早早接触人情世故的赵风来说,或许谢然本身就代表了巨大的压力与难以跨越的鸿沟。

谢然之父任太原郡都尉,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是有朝廷文书的正式官员。

并州是汉域边疆,自古便多战事,当地兵卒悍勇,谢父的军权半点不虚。

谢然的身份搁在现代,那就是妥妥的二代。自家弟弟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江闻顿时理解,怪不得赵风心中打鼓。

或许是因为提起谢然的父亲,江闻也感受到少有的拘谨,他蹭到谢然身前,小心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你真不介意啊?”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谢然看着江闻难得的扭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干果,塞到江闻手中,“子龙又不是没和我商议就私自行事,这事我允了他才做,有什么可介意的。”

“欸?可是赵风不是来……?”江闻捧着果子,脑子一懵。

那赵风还来替赵云道歉?道什么歉?

“他也是关心则乱。”谢然叹了口气,赵风也是担心弟弟过了头,才选择性地忘了赵云的脾性。

“子龙有子龙的傲气,哪怕我同意把人借给他用,恐怕他也执拗地认为自己惹出的麻烦要自己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我出手干预。”

“子龙今天来找只是让事情过个明路,以防兜不住底。除此之外,他不会和村民提起谢氏,提起我的。”

否则刚才赵云就该拉着他一起出门,没有谢然的命令,赵云没办法调动谢氏的人。

谢然垂眸,继续解释道:“子龙唯一做的,大概就是用我的名义骗了赵风,让最了解他的哥哥不要对这件事追根究底,而是轻轻翻过,任他施为吧。”

所以谢然刚才的态度,更多是为了替赵云圆上在赵风面前撒的谎吗?

江闻语气艰涩,“没有谢氏,子龙打算用什么说服村民?”

“好言相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轻飘飘而无力。

所以,谢然才会说是无用功吗?

江闻想明白之后,眼神怔怔地看着谢然。

谢然的神情依旧温和,姿态风雅清贵,轻描谈写地道破全局,亦不见一丝一毫窥破人心的傲慢或自得。有的只是一贯的宁静平和,静谧深邃若林中深谭。

偶有微风拂过,唯闻叶片沙沙作响,不见水面动摇。

江闻一时间心中复杂。

……

出发日,同行人员除了谢然、江闻等人,只多了一个赵风。

一切如谢然所说,没有足够的威胁或筹码,哪怕好话说尽,也没人会跟赵云离开。

村中许多户祖上几辈就扎根在此,“迁”不过一个字,可真要动起来,背后却包含了万般难舍,绝非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

赵云连续两日失魂落魄,也仅仅失魂落魄了两日。

等到出发那天,江闻看见站在照夜玉狮子旁边,轻柔亲密地替马梳理鬃毛的赵云,发现对方已然从落魄中走出,神色明朗,一举一动内敛沉稳,不见半分颓丧。

前两日的失态恍若梦中,此刻的赵云像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剑,光华内敛,锋芒尽敛,唯有眼中偶尔闪过一抹锐利,似燃起一簇暗沉的火焰。

赵云看见江闻,开朗地主动笑着招呼道,“子笙,快点!就差你了!”

江闻顿了顿,慢了半拍才不忿地反驳道:“怎么就只差我了?我很早的好吧,明明还有……欸,你们真的都到了啊?”

见众人都笑着看他,江闻顿时哀嚎。

他特意提前了两刻钟啊!这帮人要不要这么卷?!

……

太原郡和常山郡相邻,但想从一方去另一方,非得走个弯路绕过几个山头才行。直线距离近,实际路上要走三四天。

人多了东西也多,赵风带了不少家当,车队由两辆马车变成三辆马车。

江闻这一次没再嚷嚷着要骑马。

除了骑马磨得屁股痛,最重要的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一次竟然不晕车了!

腰不酸了,头不晕了,路上颠两下都能当做玩碰碰车了!

太爽了吧!!

江闻乐呵呵地坐着马车,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就跟谢然讨论书法,时不时装个逼,感觉日子轻松又快意。

真好。看天都蓝了。

就在江闻以为这种轻松会一直延续到终点站时,事实证明老天从不让一个人得意太久。

——谢然突发急症,高、烧、了!

他们刚过并州界碑,谢然突发高烧陷入昏迷,车队霎时一片慌乱。

这个时代的高烧也有多种原因,风寒流感、伤口感染、疑难杂症……汉时医疗手段有限,无论哪一种,只要烧起来,都是能要命的病。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谢然病情紧急不能耽误,随行预备的风寒汤剂吃了一次不见好,赵云和竹书简单商量后,果断决定由赵云骑着照夜玉狮子,快马带着谢然赶往晋阳。

他们离晋阳足够近,城内有专业的医者。

竹书认路,他和江闻一骑,跟赵云一起走。车队整顿后留给赵风照看。

几人带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谢然,快马加鞭赶往晋阳。

晋阳是太原郡治,最最繁华。远远望去,高大的城墙巍然矗立,沉默地坚守在风雪黄土之中。

城门口往来之人不断,有守卫正一一核查进城者的身份。

“站……!”

看到赵云几人,守卫中有位年轻人立刻就要阻拦,被身边的老兵拉了一把,踉跄着退开,看着几人从面前策马而过。

“欸……呀!”年轻人正要开口质疑,就被拉他的老兵狠狠拍了下脑袋。

“不要命了你!谢氏的人都敢拦!”

“哈?”年轻人被厚重的一掌拍蒙了,捂着脑袋问:“哪个谢氏?”

“还问!还有哪个谢氏?当然是你站在你头上的那个!”老兵恨铁不成钢地看他,“可长点心吧!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人咱们惹不起,让你叔我少操点心!”

“知道我废了多大的力气才给你找到这个活儿吗?”

这边老兵训着不让人省心的侄子,另一边赵云等人进了城内,转乘马车,直奔都尉官邸。

到了都尉府,又是竹书先行,赵云、江闻随后。

谢然烧得迷迷糊糊,出门时好好的公子病成这幅模样回来,同样吓到府内众人,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江闻和赵云是客,哪怕心里急得够呛也不好插手府内事宜,在府内家仆的连连阻拦下,赵云只好将谢然交给竹书。

谢然被侍从簇拥着离开,两人忍住心焦,被带到厅中暂时歇息,等候消息。

刚坐下便有侍女送上茶和点心。

一路上被马颠得腰酸背痛的江闻此刻才感觉到累,他毫无仪态地倒在席子上,刚躺了不到两秒钟就觉得不对。

送茶和点心的侍女并未离开,而是眉眼微垂,安静地站在一旁。

江闻的视线扫了一圈,发现除了送茶的侍女,厅中还站着三四个衣着齐整,样貌端正的谢氏家仆。各个规矩地垂眸静立,存在感既低也高。

江闻顿时感觉牙疼。

他用极强的意志力直腰坐起身,虽然骑马磨得屁股疼,但总觉得躺不下去是怎么回事……

赵云也沉默地坐着,眼睛看似盯着茶杯,实则眉头紧锁,双眼无神,心思早就飞到谢然身上。

两人不发一言,厅中便没人出声,静得让江闻觉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茶水冷了就有侍女换上新的,食物都很精致,但江闻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们坐了好一会儿,茶水冷了又换,换了又冷,才听廊外有脚步声传来。

两人当即起身相迎。

来者身形高大,一身铁甲行动间冷光熠熠,深深浅浅的刀痕错落其上,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令人心头一颤。

男人神情威严,一举一动大开大合,虽是一副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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