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旱地荒年(二)
天大亮时,陈惠红准时醒来。
似乎是没适应身边还躺了个小孩,陈惠红起来后第一反应就是吃树皮然后离开,差点一脚踩在惠娘身上。看见惠娘后还后知后觉的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昨天晚上确实有这麽个人。
见惠娘迟迟不醒,陈惠红等了一会儿后就觉得不耐烦,先一步离开,找到昨天发现的废井,开始打水。
这一路上陈惠红找到的大多数井都是完全乾涸的,井底满是尘土和泥沙,一滴水都打不出来。
少部分没有完全乾涸的,水也少得可怜,薄薄的一层出水速度还赶不上蒸发,只有晨间才能打出一丝浑浊的污水。
可见旱情之严重。
陈惠红打了三四次,才从井里打出浅浅一层浑浊不堪的井水。没有容器装,她就直接拎着桶往回走。
得亏经过这口废井的难民没把麻绳和破桶也一起带走,不然陈惠红还要现搓麻绳然后找个桶。
等陈惠红回去的时候,惠娘已经醒了,坐在地上发呆,神色木木的像个木偶娃娃。看见陈惠红走来,惠娘兴奋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踉跄地向陈惠红跑去,和昨晚堪比丧尸学步的蹒跚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姐姐!」
「水。」陈惠红言简意赅地道,把桶往地上一放,「有点脏,等它沉淀一会再喝。」
说完陈惠红就坐下了,惠娘也听话地点头坐下。
「姐姐想问我什麽?」惠娘知道,陈惠红是有事要问她。
「你们逃荒都往哪儿逃?」
惠娘低着头想了想:「一开始娘说往北边逃,听说北边旱情没有我们这边严重,还下雨,麦子的价格还没到20块大洋一石,去那边卖身种地不用借印子钱买粮,没准还有口饭吃。」
「可是爹不同意,说北边在闹兵灾,死了好多人,响马也多,半路上可能就死了。虽然越往南旱得越厉害,但是我家有位亲戚在临县做木匠,投奔过去也能有口饭吃。」说到这里,一直低头的惠娘抬起头悄悄看了陈惠红。
陈惠红在想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惠娘,问:「你们去临县了?」
惠娘摇头:「临县闹鼠疫,死了好多人,我家的亲戚也死了,疫病严重的村子都被一把火烧了,没人敢靠近。」
「我也不知道爹娘要去哪儿,可能去北平,也可能去秦地。不过路上我们听其他人说秦地那边也旱,可也有人说北平不让灾民进城都拦在外面。我爹想扒火车去南方,但好多人都摔下去死了,还有人直接被枪打死了,我爹怕弟弟摔死,就没扒。」
「逃荒的人多吗?」陈惠红问。
「多。」惠娘肯定地点头,「都旱了三年了,冬天不下雪,春天不下雨,最开始还有点收成勉强能活命,去年麦子绝收连种粮都没留下。」
「麦子绝收了,租钱要照付,税也要照缴。我们村好多人家都跑了,我家有四亩地,那四亩地是要留着给弟弟成亲的,爹舍不得地才一直没跑。」
「去年为了交税把大姐卖了,原本想着没准今年是个好年。没成想今年从开春开始就没下雨,实在活不下去了,爷奶怕拖累,只吃观音土吃死了。」
「上个月爹娘把爷奶埋了,卖了地,带着我和弟弟一起跑了。」
「其实去年爹本来是想把我一起卖了的,娘说我吃的少,又能干活,再大一岁卖的钱多,就留到了今年。结果今年人牙子上门的时候嫌我长得不好看,浪费粮食,不收钱都不要。」惠娘的语气淡淡的,就好像在讲述一些平平无奇的事情。
「隔壁的春姐姐长得好看,人牙子收了,给了两袋麦子。人牙子说要把她卖到北平去,春姐姐可高兴了,把她的红头绳留给了我,跟我说她去北平没准可以吃上白面馒头,运气好还可以吃上大米饭。」
「姐姐,你知道白面馒头是什麽味道吗?我们村只有张地主才可以吃上白面馒头,我有一次瞧见了,可白可软了,肯定比天上的云还要软,他们都说白面馒头是甜的,不用加糖也是甜滋滋的。」
「知道。」陈惠红道,「白面馒头也不白,面也不白,灰色的,不甜。」
陈惠红的实诚让惠娘有些幻灭,但惠娘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很明显,相较于惠娘全靠想像的描述,陈惠红的话更真实。
想到陈惠红居然吃过白面馒头,惠娘看她的眼神就越发尊敬,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是城里的小姐吗?」
陈惠红没回答,惠娘就当她默认了,继续问:「春姐姐去省城当过使唤丫头,她说现在城里的小姐都学申城,穿洋人的衣服,吃洋人的菜,还上洋学堂学洋文,你们城里的小姐也吃白面馒头吗?」
陈惠红被噎了一下,道:「吃的,哪里都吃馒头。」
想了想,陈惠红还补充道:「也吃饭。」
「米是白的。」
惠娘好奇地问:「城里的小姐也逃难啊?」
「……逃,都逃。」
惠娘点点头:「春姐姐也和我说过,她之前伺候的那个人家的老爷死了,家里人就都逃了。几个姨娘抢了好多珠宝首饰,春姐姐还捡了一个银簪子,可惜被管事的发现抢走了。」
见话题越来越偏,陈惠红主动开口问:「人牙子没把你买走,为什麽你爹娘逃荒的时候还带上你。」
这个问题可以说是相当扎心,直接把惠娘问沉默了。
过了好久,惠娘才小声说:「娘说,她舍不得。」
「反正我吃的也不多,还会找吃的,路上能照顾弟弟,不如带上我,万一……我也有用。」
「你知道怎麽找吃的?」陈惠红看着惠娘。
惠娘连连点头:「知道,我可以从地里挖草根,我会找虫子,我还会找水,耗子洞我也会找。有的时候运气好不光能找到黑耗子藏的粮食,还能抓到耗子。」
「虽然很多河都干了,但总有的地方还有水,旱得再厉害,井往下打总能打出水来。」说到这里,惠娘又悄悄打量了一番陈惠红,「姐姐,你好像没有储水的罐子。」
「碎了。」陈惠红敷衍地道,「接着说。」
惠娘想了想,补充了句:「要不是粮价实在太贵,说好的赈灾粮一直没看到,今年又额外加了税,我爹也不至于把田卖了往外逃。」
「我知道。」陈惠红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们人……乡下种地的庄户,家里有田的算条件不错。很多都是无田租地主家的田,交不上来租子就借地主的印子钱,利滚利,一直到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为止。」
说完,陈惠红还补充了一下:「我在茶摊上听人说的。」
「你现在要去哪儿?」陈惠红问。
惠娘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用小鹿一般的眼神小心地看着陈惠红:「我不知道要去哪儿。」
「姐姐,我能跟着你吗?」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你跟着我没有用。」陈惠红道。
「那…我可以跟着吗?」
「随便。」陈惠红仿若一个无情的游戏玩家,对NPC的心酸过往毫不关心,只关心自己的任务进度。
虽然她好像没有什麽任务需要赶进度。
「谢谢姐姐。」惠娘欢喜地跟在陈惠红身后,让自己的影子完全融进陈惠红的影子里,仿佛这样会很有安全感。
「姐姐,你叫什麽呀?」
「我叫……红娘。」
「那姐姐你姓什麽呀?」
「你姓什麽?」
「我姓陈。」
「真巧,我也姓陈。」
「那姐姐,你要去哪里呀?」
「不知道。」说到这个,陈惠红停下脚步,问,「哪里…人多,还安全?」
惠娘想了想:「北平。」
「之前皇帝老爷就住那儿。」
「后来呢?」
「后来就没有皇帝老爷了。」惠娘道,「但是有很多其他老爷,春姐姐和我说过,说过去城里如果不小心冲撞了小姐丶少爷丶夫人和老爷就跪下来磕头。之前戏班子来我们村唱戏的时候,戏里的人见到皇帝老爷也要磕头,可能皇帝老爷和那些老爷也差不多吧。」
陈惠红皱了皱眉:「我不喜欢给人磕头。」
「姐姐你是小姐呀,当然不用给人磕头。」惠娘道,露出了见到陈惠红后的第1个笑,「我也不喜欢给人磕头,娘总骂我矫情脑子有病。在村里见到地主老爷我都躲着走,所以春姐姐去城里做工了我没去,爹娘打我我也不去。」
陈惠红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惠娘就像个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紧紧跟着。
「姐姐,我们是去北平吗?」
「不知道。」
「那我们去哪儿呀?」
「不知道。」
「姐姐,好奇怪哦,我本来好饿的,昨天你给我吃了树皮之后我就不饿了。」
「树皮顶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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