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沉默了片刻,刘礼喃喃开口了:

“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穆祺很坦诚:“说实话,你不能指望我能在现在这种局面下运筹帷幄,提前几十年就预定好结局。大多数时候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甚至要等到后世的结果展现在眼前,才能勉强猜出事情的进展……”

他敲了敲桌子,又调出来一份资料。比起啥都不懂只会看着洋人拍马屁然后在被褥里扭得像条特大号蛆蝇的老登,他这个现代人至少还知道穷根究底,花费偏差值翻一翻这些暴论的底细。而果不其然,费神一翻后立刻就找出了华点——据这篇暴论引用的资料介绍,那本由洋道士斯密写成的意林风大作《中华见闻》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在中原没有激起什么反响,但流传到欧洲后却大受欢迎,直接缔造出了后世赫赫有名的“自由放任学派”,主张以华为师,效法大安,减少管制减少约束,克制权力恢复自由,“管得最少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政府”。

——只能说,欧陆大儒也是大儒,上头之后小嘴叭叭的很会念经。

不过大儒的水平还是有的。斯密的原典里对“自由放任”的论证非常粗糙,仅仅是以飞玄真君的“无为而治”作为证据。而后世的欧洲学士们就非常专业了,他们设法弄到了大安内阁的档案,在详细统计后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虽然甲寅变法后整个国家的经济在快速繁荣,生产活动日益复杂,但内阁处理的公文却并没有明显的变动;如果以公文的数量来衡量政府的权力,那么经济发展居然并没有导致权力的扩张——这还不能说明大安朝廷“高贵的克制”吗?

能开宗立派的人就是不一般,你看看这反思的角度和方法,不比纯粹硬舔的低端货色高明到不知哪里去了?要不是身处其中明晰根底,恐怕穆祺也要被忽悠得精神错乱。

不过没有关系,欧陆大儒念的经准不准是一回事,人家找出来的事实又是另一回事。从公文数量来判断政府权力确实是非常精妙的思路,如果变法几十年经济扩张十几倍后公文数量居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变法没有触及根本。”穆祺平静道:“国家的制度仍然是落后、保守、腐朽的,这种草台班子一样的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过多的事务。它不是不想管,

而是纯粹的管不了,或者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要管。在朝廷有限的管辖之外,大量的经济活动基本是在毫无约束中野蛮生长,虽然生机勃勃,但也混乱不堪……”

的确是混乱不堪,从所谓豆汁阁老的尴尬事件中就能发现端倪了——堂堂中华上国的朝廷,居然连一个最基本的合同预估都无法完成,直到粮食运到港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仓库不够,不得不临时紧急调拨;而调拨来的府库又居然破烂成了那个样子,存放半年不到就一烂烂一片,臭气熏得人人欲呕……毫无估计、毫无预期、毫无管理,和村口唱大戏的有什么区别?

这种连多余的粮食都应付不了的体制,你指望它去管理像摊大饼一样迅速扩张的经济活动,那实在是想太多了。

可能是在相父身边呆久了,对这种虫豸满地人均佞幸当杀未杀之人满坑满谷的情形太过陌生,刘礼一时愕然不语,却又猛的醒悟了过来:

“不对吧。朝廷都摆成这样样子了,经济是怎么高速增长的?”

卧槽难道你小子还真是个隐藏在激进派中的放任主义者不成?!

“因为新兴的经济体获得了源源不断的技术支持。”

穆祺随意挥一挥手,召唤出一副地图:“这是变法第三年的工业分布图,绝大多数工厂都只是小规模的纺织作坊,炼钢的高炉和采煤的矿场有所增加,但依旧只是农耕时代的小打小闹。”

他再挥一挥手,地图随之更易,星星点点的工厂从各交通要道长了出来,已经笼罩了大半的国土:“到变法第十年,炼钢高炉与煤矿数量增加了一倍以上,说明已经在工厂中推广了大型机械的使用,效率进一步增加。”

“什么大型机械?”

“对钢铁和煤炭的需求如此之高,多半是原始的蒸汽机。”

刘礼被·干沉默了。十年时间速通第一次工业革命,这种级别的技术扩张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而技术进步所激发出的生产力也必定无可思量——所谓推力够大板砖都能飞,产业革命就是生产中无往不利无所不胜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金丹,区区十年之间一连吞下七八颗十全大补丸,当然能把经济补得龙精虎猛活力十足,可以拖着朝廷中那些脑满朝肥的老登一起向前飞驰,即使没有什么引导,都能单靠着野蛮生长创飞一切的阻碍。

自然这种级别的技术进步是不太可能自发诞生的必定是有人蓄意操纵主动出手以开了外挂一样的眼光反复为生产注入活力。而这种揠苗助长助长一样的生产力狂飙效果也必定是相当微妙——大安的衮衮诸公们连管理旧时代的生产方式都吃力之极甚至还得依靠海外的白银才能统一货币;现在让他们去管理什么蒸汽机炼钢炉但真的是太为难人了。

换言之朝廷对经济的约束必定是越来越弱越来越小越来越臻至欧陆大儒所鼓吹的那个“无为而治”的放任主义。但这种放任并非主观意愿而纯粹是客观上的无奈变法越到后期大安的体制就越发畸形——一个萎缩的、孱弱的、只能依靠本能行事的大脑驾驭着一句强大而健壮的躯体表现出来的效果当然会非常之诡异。

刘礼低声道:“这不就是吕布骑狗吗?”

“吕布骑狗一般指核心强大边缘衰弱。”穆祺纠正他:“实际上大安的局势恰恰相反所以这不应该叫吕布骑狗

刘礼:…………

刘礼对他怒目而视穆祺却浑然不以为意:

“这种失控是全方位的并不仅仅局限在一点工业上。实际上在经济扩张的同时造纸业与印刷业也在迅猛发展印刷作坊的数量翻了二十倍还有余——仅仅以现在这点印刷量皇帝就已经是手忙脚乱、完全不能控制了如果数量再翻上二十几倍那该是……”

他卡了一下思索片刻之后才搜罗出了恰当的形容词:

“那该是何等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啊!”

——到了那个时候飞玄真君也不必操心什么《西苑春深锁阁老》啦比《锁阁老》更刺激劲爆百倍的玩意儿四处散播人手一本查无可查禁无可禁最后只能躲在西苑摆烂了事。

刘礼没好气道:“所以你是蓄意要搞出这种生机勃勃了?你想干嘛?”

“很简单的一个实验而已。”穆祺从容道:“技术进步与自由贸易是无往不胜的灵丹妙药服上一粒就能让经济起死回生高速增长……可世界上难道有完全没有副作用的好东西吗?这样的灵丹妙药吃得太多会有什么后果呢?”

刘礼皱眉:“技术进步太快当

然会……

他忽然不说话了。

再美妙的药物也是有副作用的,尤其是这种药物的效果还如此之猛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受朝廷控制的生产力当然也会孕育出不受朝廷控制的上层建筑;而恰巧,作为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他非常清楚,那些繁星一样的工厂、作坊与贸易港口里,隐伏着的是多么可怕而宏伟的力量。

一旦这些力量摆脱了控制,一旦这些力量意识到了自己的利益,一旦这些力量活跃起来——

他声音都变尖了:“你是要——

“不是‘我是要’,而是‘我将要’。穆祺纠正他:“实际上在系统泄密之前我都没有什么明确规划,直到看到了这几张地图后猜出来了将来的计划——当然,这个计划的确很匪夷所思,用生产力撑死一个封建王朝什么的……

这句话还真是贴切,狂飙的生产力是不可能长久容忍一个落后制度的,新兴事物必然会撑破腐朽的胎胞,从旧事物的残骸里诞生出更加强壮,更加有力,更能与生产力相适宜的社会。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如果生产关系太过于落后,那么掌握着先进技术的力量就会撕烂这个关系,为自己量身打造一个全新的制度。

这是两人都很熟悉的过程,伟大的变革,光辉的更替,文明永恒的新陈代谢。

“你说得也太轻巧了!刘礼大声道:“‘撑死’!难道技术到了之后社会就会自然而然的进步吗?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穆祺心平气和:“所以我才特意调整了工厂的布置嘛。

刘礼目瞪口呆。

“将生产武器的兵工厂安放在工业园区附近,意味着一旦工人组织起来,就可以迅速控制武器库。工业园区紧挨的就是交通要道和经济中心,一旦被起义军控制,整个国家的经济立刻就会陷入停摆。然后再以发达的文化产业和通信技术向四面宣扬自己的主张,那就是群起响应的节奏了。穆祺娓娓道来:“这是典型的三心震荡的思路,由文化中心带动经济中心,由经济中心弹压政治中心,最后摧枯拉朽,一举成功——任何一个近代国家都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局面,但现在嘛……

统治技术也是有一个迭代升级过程的。封建王朝很擅长应对流民、应对藩王、应对

叛乱,但却绝不可能了解这种前所未有的造反模式,属于新时代的伟大力量。可世界上最要命的,恰恰就是这个信息差。

“当然,仅仅靠这一点还不够。穆祺点一点屏幕,从中召唤出一片新的论文——看来为了今天的几句话,他也算是花了血本了:“为了增加胜率,我还得在军事上动一点手脚……

论文中的图表闪闪发光,显示在甲寅变法之后,戚元敬等新锐将领都得到了极为迅速的提拔,跃升到了极高的位置。自然,这倒不是说戚将军会偏向于穆国公世子,穆国公世子也并不在乎什么兵权,他需要的是另外的东西:

“戚元敬练兵有个习惯,喜欢选用吃苦耐劳的矿工;因为工人天生就有组织性。穆祺道:“如果将这个习惯继续推广,照着他的办法多多的练兵,那就意味着大量的工人会进入到军队之中。他们会学到军事训练的技巧,掌握临阵杀敌的本领,明白组织军队的要义。这些人一旦被军队放回去,那效果嘛……

完全不受控制的经济,野火一样蔓延的舆论,接受了军事训练的工人,把守着要害的工厂……这就是穆祺精心为飞玄真君为后续君王所准备的大蛋糕。这个蛋糕的每一口都是甜的,只有吃到最后的最后,才知道等待着皇帝的会是什么。

刘礼愣了片刻,只能道:“你这想得太顺畅了……万一有人破坏呢?

“那就让他破坏吧。穆祺耸耸肩:“如果要破坏我的计划,大概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在现在就觉醒前看五百年后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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