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荆通合廿七年冬末,震动京城的“吏部胁位案”落下帷幕,圣上亲自裁决原吏部尚书玉丰一家斩首示众。
可就在裁决下达后,大理寺卿梁途忽然面见圣上递上婚书,言明自己与玉家独女玉问泉两情相悦、早有婚约,先前玉家怕牵连自己,不敢拿出婚书,如今心上人命悬刑场,他便顾不得许多了。
奇怪的是圣上居然应允,以“世上真情少见”为由,准许玉问泉脱罪出狱完婚。
玉家夫妇被斩首一月后,玉家女出嫁。
两百余人的迎亲队伍自瀚海街始,过东贝、衡星两街至中禹街接新娘,阵仗之大、场面之热闹,无不引百姓咋舌。
“看来这‘京城第一女’也不过如此,无论吹嘘得如何清高有才,不还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看不尽然,玉小姐七年前鸣春宴上面世的那副《鹤翔瑶池图》如今还挂在含萃楼中,多少达官显贵亲自登门观赏,竟无一人挑得出错处!再说了,这亲事也是那年传出的,压根不是为了脱罪匆忙结的亲。”
“你又知道了?虽说先前她那婚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可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咱们一概不知啊!且玉家一直被关在大理寺狱中,难保不是这位玉小姐......”那人说着,声音压低了许多,脸上挤出个猥琐的笑来,“献身于梁大人,约莫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梁大人不得已才收了她!”
“瞎说!先前我见过玉小姐,面容姣好、气质斐然,哪里会做那种腌臜事!我看啊,是这位少卿大人看中了玉小姐美貌,强取豪夺!”
“笑话么!梁大人风流可是名声在外,什么样的美姬妙妾没见过?何至于为个玉问泉甘愿成亲?”
“莫不是这玉小姐身上还有何值钱的物件吧?都说玉大人是因为向官员索贿而入狱,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贪了多少银钱,抄家时却说并未从府中查出什么金银珠宝来,怕不是都挪给了这位‘千金小姐’?”
“我倒觉得玉大人不是那样的人,许是被冤枉的呢?”
“当官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事还少了?就你傻,还被玉丰那伪善的模样蒙在鼓里!”
“嘘......小声点,人家马上是少卿夫人了,再如何说也踩在咱们头上,你这样直呼名讳,也不怕遭人记恨......可别忘了,咱们大荆靠成亲保命的,早有先例啊......”
“你是说......万......御史中丞大人?”
“说的就是他......”那人低下头朝身旁几人招招手,几人便凑上去围了起来,那人左右看看,小心地低声道,“这位御史中丞大人家,从前也犯了事,全家入狱等着被砍头,行刑前夕,前御史中丞家的独女说要招他上门做女婿,这才逃过一劫,如今人家靠着丈人家的关系一步步爬上去,接替了丈人的位置,依然是人中龙凤、高人一等啊......”
几人听了前朝旧事,心中也都犯起了嘀咕。
有人心慌,忍不住开口问:“那咱们方才当街议论玉小姐......不会被记恨吧?”
迎亲队伍的吹打声渐渐近了,几人纷纷噤声,看向队伍中间的八抬喜轿。
喜轿木框漆红,细密软绸做帐,金线镶边,缀着同色流苏,轿檐下串着青色润珠,摇晃间叮铃作响。
几人抻脖望着车窗处的缝隙,想一睹“京城第一女”的容貌,却发现那窗帘遮得严实,竟连衣角都看不见半分。
轿子缓慢从眼前经过,几人心中的期待渐渐落空,就在轿子快要离开时,一阵微风拂过,窗帘扬起一角,几人得以窥见轿中情形。
鲜红的嫁衣被清瘦的肩膀撑起,衬得脖颈莹白如玉,挽起的乌发厚而密,没入镶着红宝石的金色头冠中。头冠上的金片流苏即便是远远瞧着,也感觉工艺细致、光泽耀眼,与女子耳垂上挂着的薄金叶耳饰遥相呼应。
微风过后,几人愣在原地,抻着脖子久久不能回神。
玉问泉举着团扇坐在轿中,耳边传来的吹打声混着百姓吵嚷萦绕在轿子中,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只垂眸看着袖口的暗纹——牡丹祥云纹,是她与李佩珮琢磨了三日才定下的样式。
她五岁开蒙,在玉丰安排下入国子监祭酒成崇立府上私塾念书,至十五岁,家中以“男女大防”为由辞别夫子不再上学。
归家后李佩珮便带着玉问泉去家中的丝绸铺挑布料,玉问泉以为母亲是想要新样式的衣裳了,于是一边检视着红绸一边道:“这颜色艳丽了些,不似寻常穿着,娘你真要这料子?”
李佩珮笑着点了点玉问泉的额头道:“给你做嫁衣用的。”
玉问泉被戳得连连仰头去躲,讶然问:“谢叔叔一家要回京了?”
李佩珮摇头,低头拾起料子来看,随口道:“早同你说过的,不嫁谢之翎也无妨,那婚约是我们开玩笑的,给你当挡箭牌还算好使,可千万别误了姻缘......”
玉问泉抬手按住胸口,隔着衣服摸到一块葫芦状的小凸起,她压着葫芦在胸口滚了两圈,凑过去问李佩珮:“既然不急着成亲,为何要这么早买料子?”
“因为娘想亲手给你做嫁衣,从内到外好几层呢,颜色、料子、绣样,都得好好挑挑,没个两三年可做不出来......”
玉问泉挑眉道:“你要亲手绣啊?”
李佩珮理所当然地点头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千金,不得亲手做吗?”说着,她指着另一匹颜色偏深的红绸问,“这颜色如何,我瞧着暗了些......”
一颗晶莹的泪珠无声地落在袖口的牡丹祥云上,洇得云团变为乌云。
玉问泉抬手轻轻将脸上的泪痕拭去,眼角瞥见手腕上的五彩绳,不禁顿住了动作。
圣上裁决下来那日,她与玉丰、李佩珮正在狱中枯坐。
刚入狱时,玉丰还会安慰娘俩,圣上正直又有仁心,自己做官这么多年问心无愧,定不会落得蒙冤的下场。
可随着时间流逝,案子一直毫无进展,皇帝即便有心拖着,却也无力回天。玉丰威胁官员的信件上有他本人的私印,字迹也是他的字迹,证据确凿、百口莫辩,皇帝终是顶不住朝臣压力,判了一家人斩首。
狱中阴冷,只有一扇小窗透光,玉丰就着这点微弱的光芒写下了婚书。
梁途接过婚书向玉家夫妇拜别,正要转身时却被玉丰拉住。
玉丰拉住了梁途,却并不同他说话,而是望向玉问泉,声音又干又哑:“你想好了?”
玉问泉对上玉丰的眸子,借着微光端详他的眉眼——自入狱后,他两鬓迅速花白,眉毛中也掺上了白丝,眼窝深陷、眼角干皱。
“想好了。”玉问泉听到自己这么说。
玉丰默了半晌,泄力般松开拉着梁途的手,梁途又一次拜别后转身离开。
牢房中陷入沉默,不一会儿,小窗透进来的微光也黯淡了,三人只能就着远处狱卒桌上的烛火照明。
“泉儿......”玉丰沙哑的声音蓦地响起,吸引了娘俩的注意。
他垂首盯着牢房堆着发霉稻草的角落,半晌才继续道:“世上不公之事有千万桩,公道自在人心......若是你想以命搏名,我是不赞同的......”说着,他转头望向玉问泉。
入狱一年以来,玉问泉清瘦了许多,从前脸颊边上的软肉全都消失了,肤色接近惨白,厚且密的头发缺了打理变得乱蓬蓬的,哪里还有当初“京城第一女”的影子?
“这世上有着远比死去更痛苦的折磨......我不愿你......”玉丰说不下去,有些哽咽,嗓子发紧,想咽口口水润润嗓子,却发觉口中早已干得没了口水,吞咽时喉咙处像裹满了粗粝的砂子,割人得慌。
玉问泉自出生起便过着小姐日子,虽说并不是什么挥金如土的奢靡生活,但吃穿用度上玉丰从来都是给她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
她曾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样幸福下去,会嫁给父母信任的好友之子,买一座离家不远的府邸,成亲后仍能随时回家探访,开心与委屈都能同父母说。
她会给二人养老,狠狠打那些说玉家夫妇“没有子孙福”的人的脸。
可如今一家人只能枯坐在阴冷潮湿的牢房中,明知身上的罪名是被构陷的,她却无可奈何,帮不上一点忙。
玉丰在狱中被磨得没了生气,对外面百姓们的揣测与谩骂已是无感了,可却在梁途前来求娶玉问泉时,又忍不住担忧她出狱将如何面对百姓指责......
他想要她活着,但并非在指责与痛苦中活着。
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玉问泉答应与梁途成亲,就是为了活着为玉家翻案,从今以后,她将赌上婚事、背上骂名独自前行——她那样瘦弱的肩膀,如何能扛得住呢?
玉问泉见父亲痛苦的模样,不忍地别过脸去,尽量不去看玉丰狼狈的模样,她松开紧咬着的牙,故作轻松道:“我知道的,我这样......活着比死去更痛苦,但.......我咽不下这口气......”她的眼神锐利起来,盯着脚上的铁链,恨恨道,“清者入狱,浊者高升,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玉丰自知劝不动玉问泉,便也不再劝了,况且她往后退便是死路一条,如今有了活下去的执念,或许算是一线生机。
“你若是下了决心,我和你爹便不多说了。”一旁许久没出声的李佩珮说话了,她神色轻松,眉宇间的忧愁与疲惫却散不开,“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低头将自己腕上的五彩绳解下来,戴在了玉问泉手上。
玉问泉知道,这五彩绳是娘儿时与外祖一起编的,戴了许多年都不曾摘下,许是不算值钱的物件,入狱搜身时便没被扣走。
“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外祖了,总说要去江南看他,却总也寻不到好时机......”李佩珮叹了口气,将五彩绳系好,对玉问泉道,“能翻案就翻,若是太难就算了,我和你爹又不是在乎那些虚名的人,若是以后在京城待得倦了、厌了,就去江南找你外祖......”
玉丰与李佩珮行刑那日,玉问泉已得圣上特赦脱罪出狱,她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夫妻俩蓬头垢面跪在刑场上,行刑前忍不住抬头去望,几乎一瞬间就对上了那双眼睛。
刽子手落刀那刻,玉问泉倏地低下头,只听到人群惊呼,还有夹杂其中的硬物落地声......
已是初春了,京城的天却还是如冬日般阴沉。即便耳边尽是吵嚷声,玉问泉也感受不到一丝热闹,反而是彻骨的寒冷,心中悲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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