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阵阵柔风吹来,人群嘈杂声中盈时被这话问的心头生出怪意。她却是骑虎难下,只能哽咽着点头。

梁昀凝望着梁冀的棺椁,似在斟酌,一息过后,忽地开口吩咐旁人:“去开棺。”

他的话音一落,几名家仆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开棺?

开三爷的棺?

那可是三爷啊,家主的亲弟弟!

众人看看棺材,再偷偷抬眸看向前一刻还为弟弟身死,悲痛无比的家主,却见他严肃不像说笑的面容。

灵堂之中骤然间安静了几分,有隔房子侄欲言又止,满是不赞同:“三叔尊容受损,如今虽然冰镇着,但...但到底气味不好闻......”

盈时听了,一口气险些没吸上来。

一切发展与她所想并不一样,甚至震惊的她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因自己两句话,就真的要开棺了?

兄友弟恭呢?不要了?

梁家脸面呢?也不要了?

堂里里里外外这么些人看着呢,当真要一起就近观摩梁冀遗体?

盈时后知后觉,手脚发软:“不...不了.......”

她朝着梁昀解释:“是我意气用事想来见他,如今香也上过了,我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原本就是我意气用事,该叫他好走才是......”

她许是上辈子终日伤悲,早就练就了一番眼泪想流就流的本事,泪珠随着她的话一颗接着一颗滴落,只叫人看了心生怜悯。

“舜功后日便要出葬,弟妇若想见他最后一眼,便无需顾忌旁人。”

梁昀眉目不动,仔细听,却能听到他嗓音中的哀悯。

弟弟尸骨太过惨烈,匆匆收拢回来后连梁昀都不忍细看。

可临到头来,见那姑娘摇摇欲坠却强撑着的身子,梁昀收回了欲劝阻的话。

他仔细想来,不顾世俗执意嫁给灵牌的娘子自有一番坚毅性情。

她该是个坚强的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姑娘,又怎会惧怕区区一具尸骸?

“开棺罢。”风带起梁昀的袖袍,他忍着沉痛,尽力平和道。

梁昀一家之主,积威甚重,他重申地命令叫家仆们对望一眼再不敢耽搁,四人匆匆赶到棺前便要打开棺盖。

那棺盖四角本就没钉上,为的也是能一日几回往内搁置冰块。如今仆人们一人抬着棺椁一角,四人轻轻巧巧就将那厚重的乌木寿材棺掀开。

厚重棺椁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眼瞧棺材被掀起一角,盈时似乎已经瞧见了里头森森肉骨。

一时间,盈时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心中暗骂梁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如何敢叫他们开棺?

虽然隔了一个多月才寻回的尸身,与其说是尸身还不如说是尸骨更妥当一点,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辨不了是不是梁冀。

可她如何敢赌?若因自己这一番误打误撞开了棺,叫众人发现了里头不是梁冀的尸骨,会不会提前将梁冀给寻回来了?

叫梁冀继续与她重续孽缘不成?

盈时被自己这番猜想膈应的面如白纸,几乎站立不住。

她害怕,更恶心。

那种前世临终前的绝望,煎熬着承受一轮又一轮痛苦的恶心。

难道还像是前世那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到这时,盈时心急如焚,索性心下一横身子一软眼睛一闭,嘴里痛呼一声“舜功”。

整个人便彻底摆烂,如同凋零的花朵直直朝着开了一半的棺材盖栽了下去。

这一栽,将才起了一边的棺材盖又严严实实盖了回去,严丝合缝。

这戏半真半假,情绪铺垫到位已经没法子收回来。盈时一下子松懈下来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她想啊,这回只怕要狠狠栽一个跟头了,只盼不要头破血流。

纵不是梁冀的尸骨,这棺椁之中也不知是哪位将士的尸骨。方才已是惊扰了亡魂,切莫再叫自己的血沾染了这处。

可盈时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在她栽去棺材上又受力往一侧跌倒下去的瞬间,身后的梁昀已是反应极快,伸手扶住了她。

不,是伸手接住了她......的后颈。

四月的天,正是晌午。

盈时方才的好一番鼓吹喧阗,颈上早已蒙上一层汗珠,带着浅浅的稠腻的潮气沾在梁昀的掌心。

梁昀平缓的眉心,几不可见皱了一下。

倏然间,满堂皆惊。

“少夫人!”

“不好!少夫人悲哀过重竟是晕厥了过去!”

“天啊,这可如何是好?”

“快,快去请郎中来啊!”

香阁中乱作一团,一个个四处奔走,报信的报信。

梁昀将盈时安置往棺椁边靠着,收回手时不经意往衣袖上轻蹭,抹去了那圈濡湿汗意。

“都出去避着,去请女眷入内照看。”

众人愣神间,只见梁家家主已避着男女之大防,匆匆跨出香阁远远避开。

......

香阁内的闹剧很快传到外边儿。

“说是三少夫人知晓三爷过两日就要下葬了,竟不顾阻拦强闯了进去!在里头抱着他的棺椁哭,活生生哭晕了过去呐......”有人连忙将自己方才打听来的消息散播出去。

外头女眷们听着,心跟着揪起来,纷纷伤感起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往日一个个将规矩看的比天大,可如今听闻此事只恨老天捉弄人。

有许多前来祭拜不明所以之人,便有那些热络的夫人们与她们细说:“都知晓三少夫人与三爷是两小无猜的情分,本来都要成婚了的。三爷快二十了,听闻房里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只等着娶这位三少夫人的。谁知呢?谁知三爷死了,三少夫人自己抱着牌位嫁了进来......”

“这其中竟还有这一桩事儿?我竟是还没听说过。”众人惊诧不已。

有那等直性子的听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这是什么狗老天,只怕是见不得这世间的有情人!死了哪个薄情寡义的臭男人不好?偏偏叫梁家三爷死了去!”

一个个只由衷感慨这位三少夫人的忠贞。

未婚的姑娘执意要嫁进梁府,嫁给灵牌,如今,又一定要亲自见最后一面,更是哭的晕厥过去......

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阁外男女已经被感动的热泪盈眶。便是连上了年纪的夫人们也偷偷抹着眼泪,朝着脸色难看的韦夫人连连赞叹:“夫人您得了一个如此好的儿媳,这世上这般的娘子,当真是打着灯笼难寻!”

“阮家不愧为名门世胄之家,教养出来的娘子品行卓越,只叫我等汗颜!”

韦夫人听了旁人的夸赞,也只得言不由心夸赞:“冀儿出事后她愿意嫁进来,她的这份恩情叫我们梁家如何也记着。我心中更是感激,我没生女儿,日后她便是我的亲女儿一般,必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她一副心急的慈母模样,抹着眼泪亲自带着奴婢们进去照看媳妇儿,又惹得旁人一番称赞。

......

这幅身子太累了,前世的盈时自从知晓梁冀死去的消息,她几乎活成了一个活死人。

每日吃不下睡不着,苟延残喘罢了。

如今心神一下彻底放空下来,疲惫滚滚而来。

她索性彻底摆烂闭上了眼,昏睡过去。

后只依稀记得后来又是一番嘈杂,似乎被人抬上了轿,又被人拿着帕子一遍遍擦脸,往嘴里喂蜜水。

等她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门窗半开,细微的风透进来将幔帐吹的皱起,映入盈时眼帘的是一片素白幔帐。

她轻轻卷起幔帐,隐约可见内室燃着灯烛,四处朴素的雕花床罩,镂空雕着祥云纹的木制顶柜。

这是梁宅,昼锦园。

这个她前世做梦都逃离不了的地方——

昼锦园是梁家为梁冀盈时二人新婚修缮的院子,在梁府内自成一处小园子。

原本是预备着给小夫妻二人日后几十载修建的院子,为此拆了后头两处阁楼,又特意修缮了东西两处三间敞亮的厢房,并着一整个抱厦间。

里头还有莲池,书房,琴室。

原本做为新房,一切物件都是喜庆的颜色,只是后来喜事成了丧事,鲜红的地衣幔帐通通被撤了下去,换上的是一片又一片的素白。

盈时太熟悉这里的一切了,前世困了自己足足八年之久。

八年光阴,她便是闭着眼睛都能认得。

她独自枯坐在床边,怔怔看了许久,实在不明白老天为何要叫她重生在此时?

她一遍遍的回忆,也想不起来前世梁冀究竟是从何处被救下的,她只知晓河洛之地传回梁冀未死消息的时间——那也是六年后秋天的事了。

至于梁冀流落何处?这六年住在哪里?她是一点儿都不知晓。

曾经以为值得托付终身的恋人,早在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死在了她的心里。

她哭着将过往的情感埋葬,哪里还有多余的经历去理会旁的?

如今想来,盈时好一番后悔。

若是当时能知晓的更多一些,能留些心,如今她也不会这般头疼了......

算算时间,梁冀自战场上失踪已经两个多月。

他早被他未来的妻子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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