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娘不好意思道:“是我从话本子上看来的,城主不就是城中的仙人么?”
单烽心里舒坦,伸手往小沙脑袋上比了一比。
婴孩额上只薄薄一层胎发,脸上红扑扑的,透出花蕊细丝一样的血管。一个新生儿,脆弱得一碰就会化开似的,也就影游城这样的地方见得到了。
“若得恩公抚顶,也是小沙的福气了。”
“我这人连徒弟都保不住,不敢抚顶,”单烽笑着道,“我就是想摸摸小孩儿的脑袋——嘶,别说,毛发还挺软和的。”
小沙这孩子还不知道怕,被他一根手指逗得笑个不停。
只是临到了城主府外,小沙娘便犯怯不敢靠近了,只将一条缀着铃铛的彩色绦子系在树枝上,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多谢城主庇佑,愿城主平安顺遂……”
单烽自己满身血泥的,一进府,就引来了黑甲武卫的注目,撵着他去洗沐。
他行走在外,大多以术法涤尘,难得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了身黑色劲装。
等系好腰封出去时,几个埋伏在外的武士冲进来,拿铁钩挑起他的旧衣,仿佛那是什么瘟星似的。
“不至于吧?”单烽道,“我怎么觉得,你们就等着我换衣服呢?”
“快,快,羲和舫的刀剑红莲纹,赶紧埋了,别惹得城主不痛快。”
单烽道:“等等。”
他瞥见什么,目光一凝。外裳上簌簌地落下许多残渣来,定睛一看,竟是染血的木屑。
什么玩意儿?
他劈柴的时候,可没惹粉尘沾身,这也是那怪物留在他身上的?又是血泥又是木屑的,砧板成精了?
单烽把这一茬记在心里,推门而出时,正望见一幅蓝衣人影。
谢泓衣雪猎回来不久,一顶幕篱就抛在碧雪霓背上,自己则坐在回廊曲折处,听阊阖说话。
阊阖道:“城主,仅这一个月里,城里就有二十五个孩子出生,其中三个是有灵根的,是个好兆头。新进城的孩童,有七人,只是大多没了父母,生计艰难。”
谢泓衣点点头,道:“育婴堂的事,让惠风去做。竟有二十五个孩子?”
阊阖道:“是,听说东郊息宁寺,求子很是灵验。”
“息宁寺……”
谢泓衣顿了顿,显然心有疑虑,便又吩咐了几句。
单烽没惊扰他,而是远远看了片刻。
那回廊底下也无活水,满池霜白的层冰,给人以怪石嶙峋的冷峭之感,谢泓衣人也端坐不动,唯独衣袖垂落处,一泓蓝影摇荡不定。
单烽一看就知道,是影子扰动他衣袖作乱。
阊阖领命去后,谢泓衣果然低头去看影子,乌发已重新高束起,颈后素白一闪而没,霎时间,雷击一般的刺激感,令单烽额心突地一跳。
他总想抓住影子,却像是用错了法子。对付谢泓衣,单凭镣铐还不够,非得盖个戳才踏实。
谢泓衣倒是敏锐异常。
他眼神才一变,便见谢泓衣回过头来,那双眼睛美则美矣,薄凉殊甚,能看得人从骨头缝里冒寒烟。
“你怎么回来了?”
单烽笑着道:“出去一趟,方知你颇有民望,还兼任起了送子观音。”
谢泓衣道:“你倒是能止小儿夜啼。”
府门外的小沙娘已将一通祷祝念罢,额上都出了汗,却还是没敢把自己的祈求说出口。
单烽都替她焦急起来,还是小沙,抢在府门关上前,远远伸出一只小手,咯咯笑了起来,引得谢泓衣看了一眼,眉峰微微一挑。
“风灵根?”
小沙娘颤声道:“是……是谢城主么?这孩子蒙城主之恩,只盼着亲近城主呢。”
单烽道:“难得出了你们风灵根的小孩儿。”
“资质不错,可惜投错了门路。”谢泓衣道,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阊阖替城主出面,客气道:“城主不见外客,请回吧。”
小沙娘远远望见谢泓衣身影,已是遂了大半心愿,深深一礼,正欲转身时,却被阊阖叫住了。
却是碧雪猊噌地探出头去,灯笼般的巨目盯着小沙,惊得小沙娘差点儿摔倒在地。
单烽啧了一声:“这么大的香炉,还吓唬小孩儿?”
碧雪猊飞快瞪了他一眼,从口中吐出一座小鸠车来,左右甩动着——这是城中小儿最时兴的玩意儿,拿细绳拖着跑动,便从口中发出长长短短的清越风声。小沙被逗得蹬着小短腿儿,拍掌而笑。
阊阖向来亲近小儿,温和道:“夫人所求,城主不能答应,这是回礼。”
小沙娘脸色绯红,连声道谢。
周遭的小孩儿也被引来了,在府外缀了一长串,追着铜鸠车与碧雪猊你扑我挡,就连药人宗的那两个小孩儿也赫然在列,热闹得令人微微头疼。
单烽向来亲近于凡人身上的鲜活生气,见状也抛了那血肉怪物的糟心处,心道长留境仙凡混杂,谢泓衣做太子时,必然学过垂爱万民的仁君之道。
单烽道:“怎么就不对我心软些?”
谢泓衣始终恹恹的,不太搭理他,这才说了几句话,便起身欲走,单烽有心阻他,门外却出了变故。
碧雪猊不知发了哪门子脾气,龇牙低吼一声,把小沙吓得一窜,风灵力涌动间,猛然倒栽了出去。
“啊!”
说时迟,那时快,淡淡的黑影一掠而过。小沙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地落回了母亲怀中。
小孩子灵智极敏锐,当即破涕为笑,拿肉乎乎的小手伸向半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摸着发顶。
这一幕发生在瞬息之间,谢泓衣更是若无其事,沿回廊走出十来步,却不妨碍单烽追上去,横拦一把。
“小殿下,你还会哄小孩儿呢?头发是不是很软?像桃子似的。”
谢泓衣道:“别挡路。”
单烽道:“我奔波良久……哎呀,摔着了。”
谢泓衣嘲弄道:“你也是小孩儿?”
“你就不能体恤体恤属下?”
谢泓衣道:“摔死了么?”
方寸之间,他要拦人,没有不成的。
偏偏谢泓衣一步迈出廊外,踏在冰上而行,为了避他而生生另辟出一条路来,蓝衣半隐在廊角下,寒气归于一身,影子亦重聚在足下,仿佛墨云染就的莲台。
单烽原本只是半开玩笑,并不打算惹恼他,可此刻一见他背影,心里便涌出难言的焦躁来。
才说几句话,又要走?
他盯了片刻,便弯腰拂出一片如镜的薄冰,挟在指间,又大步向谢泓衣追去。
眼看就要追上了,他将冰镜猛地斜侧。日光经此折射,薄薄一闪,如冰下红鲤般一跃而出,偏扑在影子上,影子惊觉,团团急转,单烽却早已将薄冰握回掌心,任它扑了个空。
如此往复数次,照说是个悄无声息的小把戏,谢泓衣却怫然回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怪事,”单烽明知故问,“殿下对我避之不及,影子却追着我不放。”
谢泓衣道:“你真是闲极无聊。”
他衣袖一拂,单烽的掌心传来一缕淡淡的凉意,被影子轻轻掰开了,哪还有冰镜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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