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天盟余孽伏诛后五载, 器阵成。

倾道门之力,以炼器世家方氏子弟主持,上下同心, 修成了这座遍及万里水域、横跨三大仙境的还天大阵。

同年, 龙凤两族倾巢而出,与道门和盟, 前来相助, 人妖争斗之乱象肃然一清。

逢至秋时, 界水业障愈发滔滔。

养心宫布施安神之法,由陈不追牵头,合问剑谷一脉轮值看守边界,定抚人心。仙器两仪剑再度出世,择主蔚凤, 一举正名。

行天盟声势大成, 众望所归, 明面上莫敢有争锋之语。

一切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 暗潮汹涌地渡过了第五年冬日。

冬去春来,枝头新芽刚刚抽发,问剑谷久无动静的落月潭中, 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谢征出关了。

便如当初所言, 合体巅峰, 半步大乘。

即使企近身前, 不刻意去瞧, 也很难注意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一旦入眼, 便似利刃出鞘,寒光凛然,片片飞雪, 再难移目。

气质浩渺,形神如剑,浑圆融一。

方且问闻讯前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时机已至。

春寒料峭,最后一缕东风也终于吹来。

启阵前夕的清晨,临走之际,谢征端坐镜前,任长长乌发散落肩背,傅偏楼站在后方,仔细地替他梳头。

烛光迎着晨曦发出一声轻微崩响,无碍于满室静谧。谁也没有出声,只沉默地温存着。

打破这般氛围的,是识海中011带着一丝颤抖的小奶音

宿主我、我有些紧张。

它低低道

将业障化入灵气,主动纳入丹田,这般危险的事情,当真会有修士愿意吗

一路随谢征走到今天,它虽清楚多少人为之付出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担忧。

不如说,正因如此,才更心生怯意。

就算宿主说,许多人曾经并无选择,可面对生死,可还会义无反顾倘若不能将浊气引走,天道无法挣脱而出,宿主作为阵眼,灵力兴许会被硬生生抽干

那样的下场,无疑是死。

倘若谢征死了,傅偏楼定会走上老路,与夺天锁相融,为天地献祭。

它不愿深想下去,语气更加沮丧低迷

那样一来,要怎么办呢

谢征默默听完,想了想,问道“011,三百年前,为何七杰要上融天炉”

诶这个011支吾着,是为了斩断仙器,阻止夺天盟的阴谋吧

“他们去之前,知晓自己一定会成功吗”

“那么,”谢征换了个问题,“他们去之前,知晓自己会死吗”

前者的答案是否定的,而后者截然相反。

会死,可未必会成功。

于是忘乎所有,但求一博。

就如叶因临别所言这是他们的道,明知希望渺茫,也要去争的一线生机。

“我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谢征垂下眼睫,微微一笑,“世上总有些事情,无可让步。”

对他而言如此,对傅偏楼、无律、蔚凤等人而言如此,对天下道修而言,也如此。

芸芸众生,旱灾久矣,不知有多少人在等一场变动的甘霖。

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那之上推了一把。

煽动再如何蛊惑,也不过致使短暂的狂热。就像011所言,生死关头,定会有谁恐惧退却。

谢征所寄望的,并非那般昏愚之人。

“在跟011说什么”

铜镜中,青年俯身凑到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发丝瘙痒,谢征不以为意地侧过脸,抬眸看向他“你呢,魔又说了什么”

“是我问它,最近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

傅偏楼与他对视,停顿片刻,“它说,等着看我们会落得如何下场。”

谢征问“你觉得会是如何下场”

窗外天色暝暝,傅偏楼笑了一笑,边为他加冠,边答非所问道

“我觉得回来会是个好天气。”

雪山山巅,界水之源。

原本白皑苍凉的景致,眼下却为团团浓墨般的乌云所笼罩,雷声赫赫,远播天外。

清澈的泉眼中央,龙珠正滴溜溜滚落下雾气。

雾气流淌,如烟如线,缠绕着雪白的骨刺,往四方延伸而去,形成蛛网状的脉络。

此处便是阵眼,以柳长英脊骨中抽出的半截夺天锁器身为中心,承载着云仪、虞渊、明涞三大境的器阵。

谢征缓步走入泉中,在骨刺前站定。

011立于他的左肩,豆豆眼中泛出某种一触即发的急迫。

袖中通讯木雕震了两下,讯息传达的那一刻,谢征深吸口气,激

荡眸色逐渐沉淀为平静的漆黑。

双眸闭阖,他伸出手,握住那根骨刺,灵流自掌心疯狂涌出,周身玄奥的气息再无遮掩。

薄唇轻启,只简单二字,极沉极冷

“阵起。”

“轰隆”

头顶雷鸣攒聚,衣袂无风自动。

积压许久的威势携着雷霆直劈而下,惊如怒龙嘶吼,将山巅淹没在耀眼的白光之中

雾气被点亮般节节朝山脚流去,勾勒出繁复的阵纹,很快蔓延至等候多时的众多阵结足下。

“开始了。”

傅偏楼从看不清的山巅收回视线,看向身后的古靳和蔚凤。

前者略略颔首,率应澈在内的十数龙族盘坐阵器之前,浩瀚妖力转瞬铺开,带来阵阵潮湿之意;后者也朝凰祈点点头,凤皇陛下轻飘飘给双手被缚的凤琛递去一个眼神,三人同坐一方,温度焦灼。

无律亦盘膝而坐,将碧玉长笛放在手旁,灵流独支半边。

最后是被周启搀扶着的周霖、以及与她结下契约、同享麒麟血的琼光。

傅偏楼站在他们围拢出的圈内,阵结的最中,将传来的妖力灵力平衡融会,一并流入阵器。

眼前一时是阵法的白,一时是魔障的黑。

忽明忽暗的交界处,他看到一道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身影,就站在前方,用不详的、阴森的苍蓝色瞳孔,紧紧凝视着他。

这一回,傅偏楼心底再无任何畏惧,不闪不避地回望过去。

失败了,你当如何

魔冷不丁地问。

傅偏楼微微一愣,随后答道“我不知道。”

失去那个作为阵眼的任务者,我可不认为你能争得过我。它讽刺发笑,这可是最后一次,这一次灭世之后,谁也无法再度倒转,所有人都将死去,包括你。

“不会的。”傅偏楼笃定说。

哪怕有个万一,他也会尽全力阻止那样悲伤的结局。

更何况

他眼中光华骤绽“不疯这么一次,怎知做不到如何料定就会失败”

“我相信谢征,相信这里的所有人。所以,我也相信自己,相信天下道修,并不似想象中一般不堪”

你变了。

魔敛去讥诮,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这令它瞧上去并不只像是单纯流露恶念的存在,和人一般发出晦涩的叹息。

“是,我变了。”傅偏楼轻轻地说,心底犹如拨云见日,明快无比,“他救赎我了。”

“而现在,”他坚定地望进那双蓝眼,“我也会让你解脱。”

半晌,魔才几不可闻地回道

好,我等着。

仙山高渺,长而陡峭的石阶没入云端,常人莫能企及。

虞渊仙境赫赫有名的一大仙宗太虚门便坐落其上,居高临下地俯瞰凡间。

陈勤上一回亲自踏足这里,还要追溯到筑基后那次返乡。知晓爹娘早就故去后,他一刻不停地回到师门,心中并无悲喜。

只是白鹤翅羽自肩头擦过,他望着隔开仙凡的山路,忽生迷惘。

他究竟,缘何走在这条路上来着

“痴儿。你来作甚”

殿中,白须飘飘的老道睁开眼,冷漠地瞧着自己不请自来的弟子

“倘若又要说还天之事,就回去罢,无论外边如何闹腾,我都不会同意太虚门掺和这趟浑水。山门已封,没有令你那两位徒弟收手,是为师最大的仁慈。”

“是也不是。”陈勤摇头,“我来与师尊、不,门主大人论道。”

“论道”

像是听见何种笑话,太虚门门主不禁嗤然,“凭你”

陈勤在他面前盘膝而坐,微微一笑“师尊可还记得,您收我为徒后唯一一次罚我,所为何事”

晚风真人天资卓绝,勤恳不辍,向来为弟子中最省心的那个,一直充作太虚门的表率。

唯一一次便是当年他尘缘未断,非要下山省亲,惹得门主大怒,罚他在殿前跪了三天。

门主一阵沉默,陈勤道“那三日,我始终没想明白,这般不值一提的小事,何至于招惹师尊动怒弟子自知身份,并不会贪恋红尘,只见上一面,了却一桩心事,怎么不好”

“如今想来,”他慨叹,“怕是师尊觉得,我身上的尘根没能洗净。即便生不出业障,究竟会阻碍进境,才那般大动干戈。”

“你既清楚,何必特地质问”门主盯着他,“心魔浊气如何凶险,从三百年前活到今日的修士比谁都清楚,像你们这般从未修心的小辈,取回来的那一瞬便会身死道消当真以为天道是什么仁慈的主子”

“我不会同意。”他重复一遍,语气寡淡,“太虚门之所以能取代养心宫成为三大仙宗,就是当年避开了夺天盟与行天盟之间的争端,独善其身,又应承洗业,钻研出御诀之术。”

“还天一事,简直儿戏我不会让门中弟子傻乎乎地送死,谁若前去,往后太虚门便再无此人”

“师尊,”陈勤问,“您为何修道”

门主不答,他自顾自地说“弟子起初,是因心有不甘。”

太过弱小,所以面对天灾人祸,无力保护最重要的姐姐。

迈入道途以后,他变得越来越强,再无人敢欺凌,却遗忘了最初的愿望,逐渐目空一切、眼里仅剩他的道途。

洗业断了他的尘缘,也断了他的根。

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来,不知因何困顿,更不知该往何处求索。

那么,他仅剩的道途,究竟为何道

浑浑噩噩随波逐流,走到最后再回首时,心底不会浮起无法排解的懊悔吗

他深深看向默不作声的门主,恳切道“师尊的考虑,弟子明白,或许在您眼中,我们便如扑火飞蛾般愚昧。”

“有人是因郁郁不得志,想舍命一搏;有人是因不平夺天盟所作所为,欲鼎力相助;有人是因私利、有人是因责任、有人是因信服”

陈勤抚上胸口,笃定不疑“可这些,就是我等为自己选择的道。”

“”

“弟子不求太虚门勒令门中修士行事,但求师尊切莫出手阻拦。”

陈勤起身见礼,“时辰到了,恕晚风告退。”

与此同时,养心宫。

清重真人郑重收好匣中的信笺,将叶因灵台前的香烛点燃,合掌拜了三拜。

“姐姐,”她喃喃低语,“愿苍天护佑,一切都能顺利。”

推开房门,走出屋外,裴君灵一身花衣银铃,言笑晏晏地瞧着她,面上没有分毫畏惧亦或紧迫“宫主。”

“叫师父罢。”清重神色微微柔和,“此行结束,无论生死成败,君灵,养心宫便交予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新的养心宫宫主。”

闻言,裴君灵稍稍意外,心中却升起一阵尘埃落定似的平静。

“我知道了,师父。”

她轻轻颔首,并不问清重有几分活下来的把握,两人皆知,哪怕拼个形神俱灭,她们也会尽全力施为。

养心宫弟子不惧因果,论之本心,向来如此。

裴君灵走在前方,清重落后两步,凝目于女子曾经稚嫩的双肩,今日,已能坚强得能够撑起一片天地。

“养心宫弟子听命”

环视四周,对上一双双殷切的眼睛,裴君灵莞尔一笑,眼眸生光“凡无畏者,随我一同前往界水,接引业障,还天地一个清净”

“谨遵宫主之令”

云仪仙境,问剑谷外峰。

姜文磨磨蹭蹭地系好道袍,在铜镜前看了又看,唉唉一叹。

门外传来不耐烦的冷凝声音

“好了没有还去不去你不去,我一个人走。”

“我说师寅师弟啊,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姜文苦着神色抱上木剑,吱呀走出门外,对着原本云光师兄那张怵人的脸絮絮叨叨“不能和你王明哥哥一起,也别来折腾我啊不就好好收拾下仪表万一有个不测,我可不想衣冠不整地走。”

“胡言乱语什么。”师寅转身,“别废话。”

“这是不好意思了”姜文暗暗琢磨着。

即便与来到外门的师寅相处有不短时日,他依然不怎么了解这位“改邪归正”的前任师兄。琼光托他帮忙看顾,说他弟弟性格怯弱、嘴硬心软,容易被欺负他怎么半点没看出来呢

正发着呆,前边师寅忽然脚步一顿,斜目扫来。

“死不了。”

“啊”

“还不至于有何不测,”师寅蹙眉说,“你心性根本也不差,又有所觉悟。这样的修士,可没那般容易遭心魔反噬而亡。”

姜文终于回过味来“师寅师弟,你这是在夸奖,哦不,担心我吗”

“你是不是太不会说话,才被发配到报备处的”

“喂,报备处怎么了,那可是偷闲摸鱼不二之选,能赚取灵石还能和新弟子打好关系,问剑谷哪有比这更好的差事”

两人身影逐渐远去,山涧两只仙鹤背上,道人捋着长须,轻轻一叹“师寅,他也去了么二师兄,这是第几个了”

恕己真人顿了顿“加上内门弟子,第三百一十五个。”

“第一个迫不及待走的,我记得是外峰刚筑基的弟子藏云这才半柱香啊比我所想的人数更多。”

成化摇摇头,“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恕己问“你拖我来此处,只为说些不三不四的风凉话”

“我昨日去训诫之地,见了四师兄。”成化怔怔出神,“他的模样不提也罢,我忽然在想,倘若天道复原,四师兄可还有命在”

“怕是不能了。”他苦笑,“不如说,如无三百年前的洗业,四师兄早已心魔缠身,道基崩溃

,哪里会臻至合体修为”

像他们这般,过去困顿于心魔业障、因果债孽的修士并不在少数,虽有天资,却止步不前,这些年来尝尽了甜头。

“大师姐和三师兄若还在人世,定会笑我没有出息吧。”

成化抹了把脸,自嘲道“事到如今,却连小辈的志气都比不上了。”

恕己皱眉,神情肃穆“你要做蠢事”

“蠢事么我如今倒不这么觉得了。”

成化说,“师尊已经不在了,无人会给指明路。二师兄,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大势所趋,不可遏止。一旦还天,诸多因果加身,心魔劫至,我没有自信能活下来。”他说,“倒不如放手一搏败了,好歹也算死前积德,下辈子投个好胎。”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恕己真人拂袖而去,“无聊。他们何能成功”

成化真人涩然目送着他,眼底的悲哀逐渐凝结为坚毅之色,朝向送川,深深吸了口气。

融天炉方家。

疯疯癫癫的方陲被牢牢困缚,跪在阵中,方且问的神情则比他更加狂放疯癫。

“就要成了你看到么罪人。”

似怜悯似不屑地瞥了对方一眼,方且问说“最终你也没能真正铸成仙器,反倒是我呵呵,我帮你实现这一愿望。”

“不不我铸就了仙器,我是天才我铸就了夺天锁我的仙器”

方陲呆呆傻傻的面容陡然扭曲,挣扎地匍匐在地面,狼狈又无比可笑。

“很遗憾,我才是那个天才。”方且问冷哼,“用你那样枉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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