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郭元振才从应酬中脱身出来。

瓜州城中热闹非凡,他走到城头,丝竹欢笑连带一身脂粉气都散开去,只听得一声一声横笛穿过夜空,染得这边疆关城越发寂冷凄清。

郭元振走过去,正看到洛北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便装,正站在城头上吹玉横笛。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洛北见到他来,躬身对他道礼:“大帅,这是《敕勒歌》。”

“当年斛律金为高欢唱的那首《敕勒歌》?”郭元振上下打量了一番洛北,见他神色平静,一如往常,才玩笑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你这是想家了啊?”

洛北轻轻一笑,避而不答:“大帅,哥舒亶我审完了。他此行专为报父仇,并无人指使。”

“他家三代忠于我朝,当年武威军总管,大将军王孝杰复开西域时,他的父亲便在军中效力。”郭元振摇了摇头,“谁知如今搞成了这个样子。关于哥舒亶的处置,你有什么建议?”

“大帅,兴昔亡一脉与继往绝一脉素来不睦。属下还是不要发表意见的好。”

郭元振知道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你想替他求情?”

“属下不敢。”

“不敢就是想了。”郭元振轻轻一笑,转而问道:“斛瑟罗的护卫伤亡如何?”

“有一人身死当场,两人重伤不治,另有五六人轻伤。”

“咱们的人呢?”

“有个倒霉兄弟拉弓的时候拉伤了手臂。其余无事。”

郭元振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倒是反应快,出手准,也不怕队伍里的人说你抢了他们邀功请赏的机会?”

“斛瑟罗此人虽然手段酷烈,赏赐却还算大方。”洛北回答,“属下想着,大不了把自己那份分给他们便是了。”

“你轻放哥舒亶一马,还想从斛瑟罗那里请赏?”郭元振笑道,“我不被他参一本都算这一晚大酒没有白喝了。”

“属下不敢让大帅无端受过。”洛北自腰间抽出一本条陈,“关于此事始末,我已具成一文,大帅如果觉得没问题,可以照此与继往绝可汗回报,再上奏给朝廷。”

此刻天光微亮,郭元振便寻了个地方坐下,借着城楼上守夜的火把光读完了这本条陈。读完之后不由大笑一声:“这法子只怕也只有你想得出,罢了,今日午后,你同我一道去见阿史那斛瑟罗。”

午后时分,郭元振带着洛北入驿馆求见斛瑟罗。斛瑟罗只道刚刚起身,叫他们在花厅稍候。他们俩在花厅坐下,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

斛瑟罗姗姗来迟,一边走一边系身上的官服:“郭都督久等了。都督真是当世豪杰,昨晚这一顿大酒,晕得我刚刚才清醒些。凉州的酒不错,只是比起碎叶城的酒还是差远啦。”

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请大周发兵助他回碎叶城,郭元振只佯作不知:“既然可汗喜欢,那卑职给您装些带回长安,也是卑职孝敬可汗的一片心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斛瑟罗有些微怒,转眼瞥到洛北面色冷肃地坐在一边,也不肯客套:“郭都督,这是?”

“这是我的裨将洛北,”郭元振开口引见,“昨日奉命审理哥舒亶一案,如今有些线索,还想请可汗陛下一个示下。”

斛瑟罗点了点头。洛北便低声以汉话禀报道:“小人昨日将那贼人的党羽分开讯问,拷打之下,终于有人供认曾有突骑施乌质勒的近臣康孝哲的手下出入过部族之中,小人派人搜了他们的东西,确有几件粟特及突骑施的物品。”

“竟是这厮!”斛瑟罗一拍椅子,“我就知道,哥舒亶今年才二十五六岁,他哪来的胆子来行刺于我。原来是背后有人挑拨。哼,这些粟特人素来刁滑,这个康孝哲更是其中翘楚。”

他说着说着,看到郭元振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郭都督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郭元振赔礼道:“卑职供职凉州,还不曾了解过突骑施的情况。”

斛瑟罗说:“这个康孝哲是石国人,他少时行商,后来大食侵扰昭武九姓,他就携家带口地投奔了乌质勒。他手下还有商队,常往来于中原行商,也曾求我派人护卫。我不同意,他便心有不服,屡屡顶撞于我。他倒是和哥舒亶的父亲关系不错,缘由我也不太清楚。”

洛北忙给他补充道:“是,正如可汗陛下所说,康孝哲手下的商队屡屡往来中原与西域之间,这些人需要护卫同行。哥舒亶的父亲便是这样与他熟络起来的。后来哥舒亶之父通敌叛国,为可汗陛下所诛杀,他便联络哥舒亶,要行刺可汗陛下。”

斛瑟罗点了点头:“这样一听,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你又有什么事情值得来问我?”

“请可汗陛下见谅,虽然此事已经分明,可这哥舒亶就是不招啊。”洛北道,“他倒是肯承认他与康孝哲有所来往,却咬死行刺之事无人指使。他的一干族人部下也是听命行事,和康孝哲没有来往。”

斛瑟罗冷哼一声:“物证人证俱在,他也敢抵赖!教我说,当时就应该打死了他,哪还有今日这许多事情。”他拍了拍椅子,“郭都督以为呢?”

郭元振道:“既然可汗陛下如此说,卑职自然以此上奏结案。”他看了一眼左右,洛北忙道礼退了出去。郭元振才说:“卑职还有些额外的话要说。”

斛瑟罗令左右都退下:“什么事情搞得这么神秘?”

“那小子还搜到几封信,是京中的左玉钤卫翊府右郎将哥舒道元写来的,言辞中倒是很关照。”郭元振把袖中的信呈上,

“我听说,当时在王孝杰军中时,哥舒亶之父颇为照料哥舒道元,所以哥舒道元投桃报李,对哥舒亶也是关照有加。”

“哥舒道元按辈分算是哥舒亶的堂叔,照料些也是应该的。”斛瑟罗说到此处,忽而一顿,“哥舒道元如今还在京中?”

“是。他有军功在身,圣上甚是信任。”郭元振佯装犹疑一番,最后还是问道:“以卑职之见,这个哥舒亶是不是不杀的好?”

“这是什么话?”斛瑟罗皱眉道,“我就地正法了他,便是哥舒道元,能奈我何?”

郭元振忙端一杯茶水递给斛瑟罗:“可汗且消消气,您想,您这次回长安,与一众西突厥归降的贵胄难免有来往,您要是在这儿杀了哥舒亶,到时候见面尴尬不说,哥舒道元若是心中记恨,在圣上面前毁谤于您……这,难免会惹出不少麻烦。”

斛瑟罗略一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郭元振道,“不如就交给京中,叫三法司处理好了。国家法度在此,哥舒道元也不敢说什么。”

“倒是便宜他了。”斛瑟罗道,“罢了,且看长远吧,我就按照你说的上奏。”

“是。”郭元振低头称是,将要退出去,斛瑟罗又把他叫住了:“你刚刚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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