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妊婋与幽州城东丐帮闹掰的下午,是个凉爽的阴天。
她带着少年们,因帮内米粮分配不均的事,去找帮主算账,要拿了她们押在帮里的东西走人。
当时帮内也有人想趁机挑事,要借此事把帮主撸下来,也说不清究竟是哪边先起的头,总之大家争执了几句很快陷入一片混战。
妊婋趁乱拿了东西,带着少年们往城西跑去,顺便在路上将此事报给了巡检司,几个捕快出动平乱,抓了生事的到府衙训斥了一番。
因是赤手空拳斗殴,并没出人命,所以巡检司关了他们一个时辰便都给放了。
傍晚时妊婋发现因她们走得匆忙,有几件重要物事不曾带得,其中有一件是穆婛放在她那里收着的旧衣。
那件衣服是穆婛幼年逃荒时穿的,是她母亲去世前给她做的。
为此妊婋和穆婛又悄悄跑回了城东,取到衣服走的时候,正碰上才从巡检司放出来的丐帮小头目,因恨她们午后生事害得自家被抓,于是回身抄刀追着她们两个进了巷子。
她二人左右分开朝巷子深处跑去,那起人亦分作两班追了上来。
妊婋本来在午后混战的时候,腿上就带了一点伤,在巷子里翻墙时一下子没使上劲,被追上来的人拽着腿拉下来照脖子就是一刀。
血登时出了一大片,染红了她的衣服,那几人也有些慌了,见出了人命不好应付巡检司,于是赶忙联系丐帮里的人,拿了卷草席匆匆将她裹了,跟着傍晚运送支援平州粮草的车出了城,将她连草席带人扔进了乱葬岗。
当时穆婛见后面的人没追上来,遂折返回来寻找妊婋,见她被人卷起来塞进了粮草车里,忙也跟着出了城。
到了乱葬岗上,穆婛在尸体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妊婋。
她翻开草席发现妊婋身体尚有余温,也还有些微弱呼吸,于是吃力地把她从草席里拖出来,背在身上走出乱葬岗。
好容易来到了大路上,碰巧遇着下山的花豹子打马路过。
那年只有十三岁的穆婛,正处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刻,见了山匪马队也顾不上许多,当即背着妊婋冲上去跪在了花豹子的马前。
花豹子见状勒马下来看了看,让人把她们一起带回山寨。
也是妊婋命不该绝,被花豹子带回来后,用上了山寨里最好的金创药,治了十日醒转,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到底在路上耽搁了一程,加上刀口也深,她颈侧还是留下了一条狰狞的刀疤。
妊婋醒后,花豹子日日来她房中看视,劝说她留在寨中,可她和穆婛都放不下跑去城西躲藏的少年们,加上这一刀之仇不能不报,所以在山寨中养了一个月伤后,妊婋还是回到了幽州城。
此后她花了一整年时间,设下了端掉整个城东丐帮的局,让一个好赌的京官族男因债务卷进丐帮的内斗中,当时天昏日晚,乱中出了人命,死者的身份让巡检司无比重视,整个城东丐帮也因此事遭了灭顶之灾。
事成之后她在菜市口观看砍头行刑,冲当年给了她一刀的男乞丐挑眉笑了笑,铡刀在他恍然大悟中飞落而下,当真痛快。
这件复仇大事办完之后,正赶上山寨拓展新产业,花豹子想通过幽州城的黑市联络私盐和私酒的销路,另外也需要人替她打探幽州府衙进山剿匪的消息。
妊婋因此开始带着妹儿们在城中替花豹子联络黑市,同时在坊间做些买卖小道消息的营生。
直到今年鸡毛贼势头猛烈,眼看幽州城大难临头,加上山寨缺人,花豹子极力邀请她们出城,妊婋才决定带少年们一起投奔花豹子。
听完这个故事,杜婼躺在榻上翘着腿感叹:“真不容易啊,当年这桩事也算是你遇着贵人了,那帮什么巡检也真是可恶,抓了人又放,怕是见乞丐没油水可捞,这城里府衙跟俺村上的管事也差不多,通无一个好人!”
妊婋点点头,府衙监房有限,通常巡检司拿了人都得索要过监钱,还要催家属来孝敬,但是乞丐既掏不出钱也没人来赎,所以巡检司不愿跟他们废话,连板子都懒得打,训斥完直接就放了。
整个幽州府衙已经败坏到了不堪的地步,贪赃枉法、徇私废公、政以贿成、暴敛横征,都是看家的本事。
府衙屋檐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俱是滥官污吏,内中还要分出派系,终日斗个不休。
因此,得知那些官儿们被离奇失踪的刺史人头牵连,在鸡毛贼手里吃了大亏,妊婋是颇为称意的。
穆婛也枕着双臂,望着星空感叹:“朝廷无道,造反军也是一伙贼寇,这世道往后还能好得起来吗?”
“都叫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是好不起来的。”妊婋缓缓说,“所以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地盘,断不能受人辖制。”
她来投奔花豹子也是出于这个想法,唯有完全属于她们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净土,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寨。
“说得对,要都像这里才好!”一阵晚风吹过,凉棚的软纱帐随风荡漾起来,山中夏夜清凉幽静,杜婼惬意地翻了个身,“真舒服啊……”说完这句,大抵是酒劲上来了,开始响起鼾声。
妊婋和穆婛转头相视一笑,见另一边年纪小些的少年也早已熟睡,二人蹑手蹑脚地下了竹榻,进屋收拾带来的家当,只留她二人在院中睡去。
第二日清晨,杜婼最先被阳光晃醒,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四下里看了看,见榻上另一个少年还在睡着。
她是早起惯了的,要躺也躺不住,于是一翻身坐起来,下了竹榻,先往后屋洗漱毕,才来到前面一排房中寻妊婋和穆婛。
杜婼进屋时,妊婋也才醒,听见脚步声转头见是杜婼,坐起来问道:“寨里有人来喊我们吗?”
杜婼摇头:“没有,现在还早呢,卯正刚过。”
妊婋低头想了想,看昨日山寨内众人的状态,花豹子跟老夫人的对峙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她估摸着今日一早就该有老寨主的人回寨来救二少爷了。
想到这里,她跳下榻,换了衣服,往后屋洗漱完,跟杜婼说:“我出去瞧瞧。”
杜婼也没多问,目送她出去了,见院里的少年和屋中的穆婛还在睡着,便自顾自在院里练起拳来。
清早的寨中不算肃静,妊婋从她们这间小院走到寨中主路上,能看到一队队疾走的力妇们,朝着几个方向,不知去做什么。
她凭着两年前的记忆,往花豹子北边的主院走去,才到外面,就见圣人屠带了几个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
圣人屠抬眼见是她来了,亲和一笑:“这么早就起来了?当家的还叫人不要去惊扰你们,想让你们好生歇歇乏。”说完她走上前揽住妊婋,又朝后面几人打了个手势,那些人会意,向妊婋点点头,继续往外走去。
“山下有人回寨了?”妊婋看她们个个神色严肃,低声问道。
“是。”圣人屠豪不隐瞒,“当家的今日就要收网,二少爷昨儿半夜在自己院里骂了一晚上,后来又哭他大哥,直闹到凌晨,你们院离得远,应该没有吵到你们吧?”
妊婋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那边一点动静都没听着。”
说着话,二人已走进了屋,转过前面会客厅,后面还有一间小花厅,花豹子正坐在里面带着女儿吃粥。
见她们来,花豹子笑着朝妊婋招招手:“昨儿晚上睡得好吗?还没吃早饭吧?”说着就伸手给她拿碗盛粥,坐在她身边的小孩儿从粥碗上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妊婋。
上回妊婋来时一直在寨里养伤,并没见到花豹子的女儿,今日原是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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