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民国姨太太文学(22)
宋吟换了一件布料朴素的衣服,将装着细软的包袱揣在身上,就走出了卫宅。
地上还是潮的。
人走在青石砖上,走几步,就会溅起啪嗒啪嗒的水。
虽然现在还是早上,但街道两边已经有很多家住宅门户大开。
各家的小厮驮着东西跑了出来,一摞摞往马车上堆。
还有些清贫点的人家,家里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收拾了几个包袱,挎着就从家里跑了出去。
大家都忙着逃命。
昨晚平城南边的地方被攻陷了,那些狗日的拿着刀枪闯进来,见到一个活人就捅。
火车票、船票在昨晚就被一售而空,卫宅也有几张票,但家里小厮太多了,宋吟做不到一个人坐火车走,不顾劝说,执意要和他们坐马车一起走竹林去往幽城。
宋吟站在卫宅屋檐下,脸上很素净,一样东西都没抹,他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卫宅,心思恍惚,头一次因为自己真的可能会死而逃命,不免心情有点怪异。
正想着,耳边突然就响起了喧闹声,他回头看去。
原来是小厮被一个浑身破烂的乞丐缠上了,对方拿着一个破铜碗,对小厮不住哀求。
“先生!步步高升,吉星高照!赏几个救命钱!”
“好人有好报!先生,赏些钱吧!”
小厮拗不过他,又见他实在可怜,只好把身上的几颗铜板放到了他碗里。
宋吟看着那些领了钱的乞丐兴高采烈地离去,忍不住舔了下唇,身旁突然凑近一个小厮,从对面过来的,他双手曲起,探身在宋吟耳边道:“小姨娘,大少爷问您,马上就要离开平城了,您有没有话要和他说?”
宋吟的神情在他的话里变怔愣,抬头一看,果然见卫澹生在街对面正晦暗不明看着他,他拢紧衣服,慢吞吞磨蹭了半天,开口说:“没什么好说的。”
对面的目光像两团沸腾的烈火似的,宋吟被看得不太自在,别过了目光。
他确实没什么话好说。
卫澹生非要单枪匹马去找死,他又能说什么?
他明显还在生气,却殊不知道他生气中的神情有多诱人。
小厮走到卫宅对面,把宋吟的话如实传告了过去,卫澹生当即拉下脸:“去,告诉小
娘,他不说,我就一直待在平城等死。”
这明显是冲动下的话,不能当真,可由卫澹生说出来,又不得不让人重视。
小厮也很为难,这街道就几米宽,两位主子各自走几步路就能说上话,何必要让他做这个传话筒。
可为难归为难,顶着卫澹生盯死人似的目光,小厮还是跑过去,将卫澹生的话一五一十、半字不差地告诉给了宋吟。
宋吟扭过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街对面的卫澹生。
而对面的男人已经不再看他,偏头在和一旁身姿挺拔的护卫长说话,说了两句,便转身大步离去。
宋吟只好提着衣袍小跑过去,无语死了,一个大男人这么的矫情麻烦,还搞上了威胁这一套:“卫澹生,你站住!”
卫澹生本来也没真走远,可气郁结在心头,回过头说话时语气也有些凉:“小娘有事?”
宋吟那颗水杏似的乌亮眼睛染上了火,见卫澹生挥了挥手,叫护卫长去车上等候,走近几步就道:“你是不是没事找事?”
他怎么没事找事了,卫澹生被劈头盖脸一骂,低下头,两道目光钉子一样直直盯上宋吟,锐利的视线里藏了几分隐晦的委屈。
平日里在平城再怎么跋扈嚣张,再怎么惹人畏惧,再怎么不知深浅,终究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只不过是二十多岁而已。
也会想让喜欢的人……喜欢自己,说几句体恤话,分别时能舍不得自己。
卫澹生看着宋吟。
宋吟吸了口气,冷冷道:“到了幽城,我会找个地方住下等你,你最好快点来找我。”
他说得很艰难,吞吞吐吐的。
而卫澹生呢,他早在等你两个字出现时就变得心猿意马,搂过小姨娘就重重地啄了一口,宋吟那里娇,被一亲,唇上的肉当即软软弹了弹,从淡粉变成了深红。
光天化日,这街两边到处都是人,宋吟气得不轻,伸手就回赏了卫澹生一个巴掌。
卫澹生被打了也不见动恼,桀骜的眉眼还张扬地弯着,他伸手摸上自己的右脸,对宋吟道:“小娘,你有没有觉得,这几天我的脸被你打肿了很多?”
“你该的。”宋吟胸膛还在起伏。
卫宅前有两辆车轰轰冒着白气,是卫家的护卫
在等卫澹生上车,宋吟骂了他两句,就叫他赶快滚。
身后是从卫宅建立起基本就一直在的几个小厮和丫鬟,几人泪花闪烁,站在马车边上吸溜着鼻子用手帕擦眼泪。
大少爷虽然纨绔了些,但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人,如今在这乱世分道扬镳,心里总会不舍。
可他们知道卫二爷如今生死不明,而这卫家唯一会拿枪、唯一在军政部得势的人,只有卫澹生,该是他留下找二爷的。
时间不早,卫澹生不能再待了。
他一个个扫过后面的人,到底没多说,最后说一句小娘保重,转身大步上了车。
眼看车子远去,宅前的卫摇厢目光闪了闪,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却是被苍老伛偻的老管家拦住,老管家望着他,眼中亦有几分悲痛,可还是劝说:“二少爷,您不能去。”
见卫摇厢看过来,老管家轻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子弹不长眼睛,在这平城多待一天都是危险,您还有大好前程,千万不要去送命,我只是个粗人,没进卫家之前还是个被奴役的下九流,二少爷您和我不一样,您是二爷的孩子,大少爷不在,只有您一个能拿话的,只有您能保护小姨娘。”
“二爷现在不在,大少爷也走了,二少爷就当全了我这个老人的心,让我还能一直待在卫家侍候报恩,和我们一起走吧。”
这年代动荡浮华,没有人能猜测到明天的光景,就像他们前一天还是平城富甲一方的大门大户,后一天可能就要变成阮囊羞涩的逃亡客。
大家都被局势推着,总会失去些什么,只能尽可能抓着身边人。
卫摇厢看了眼马车旁边的宋吟,眼睛垂下来,低声说:“我不走,我只是……害怕这一次分别,会是最后一次见到大哥。”
宋吟不知道卫摇厢这边在说什么,他踩着轿凳准备上马车,刚伸进一只手,突然想起上回从洛爱雍家里出来,洛爱雍借了他一件衣服披着,那衣服他回来便洗涤晾晒干净了,但一直还没还给洛爱雍。
他从轿凳上下来,匆匆对旁边的小厮道:“我去一下别的地方,很快就回来。”
宋吟一路紧赶慢赶跑到了熟悉的小巷子,喘了两口气,上去敲门。
洛爱雍总是开门很快,见到是他,眉梢微弯,挪动着轮椅给他让出一
条道来,等他进来就开门给他去泡茶。
他不问宋吟为什么来,上次他就说过,宋吟随时随地都能来找他。
宋吟脸颊扑红着,跑得有些急了,而且想到上次叫洛爱雍躲进衣柜里的事他就窘迫,局局促促地喝完洛爱雍给他的茶水,把手指缩回了袖子里。
他把手里一件干净的衣裳递给洛爱雍,本来想说一声谢谢就走,可临走前他见到洛爱雍的双腿,脚步又停了下来,皱眉道:“你知道平城马上要打仗了吗?”
洛爱雍声音温和:“知道。”
宋吟又去看他的腿:“那你不跑?”
洛爱雍见宋吟看自己的腿,大腿肌肉微绷,他掩饰性地扶了扶眼镜,说:“会跑的,但不是现在。”
以前平城也打过仗,那些日/本人手段卑鄙,爱在百姓喝的井水、吃的菜地里投毒,以这种方式让平城出现瘟疫。
洛爱雍的族里人被毒死过几个,他担心这次那些人又会往平城的临海里投毒捣乱,想先去安置族里尚且还年幼的几条小人鱼,带他们搬到其他海域。
洛爱雍抬头温善地看着宋吟:“我看见许多人都准备避难了,你今天匆匆忙忙过来,想必也是要走吧,你准备去哪里?”
“幽城,”宋吟简单说了两个字,脸上依旧没放松下来:“我等下回去就走了,可你的腿能走得了多远?你如果没有其他亲人,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宅里还有很多空马车。”
洛爱雍目光一动,如果他没有族人需要费心,怕是真的会跟着一起走,可现在……
他笑了下:“我还有几个小弟,现在暂时走不开……幽城也是个好地方,等我安置好小弟,想来去那里教书也不错。”
宋吟不知道他从哪里平白冒出来几个小弟,可见他心中已有打算,劝也劝过,不好强求,只能点点头:“那你要尽快,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还有人等我,我要走了,如果有缘,我们日后相见。”
“好,”洛爱雍声音微哑:“多保重。”
宋吟走了。
巷子里昏暗暗灰蒙蒙的,如同变了天的幕布,不多时,这条巷子附近再次涌进来乌泱泱的一群黑衣人,他们毫不留情地踹门闯进去,逮着一个人便拿照片问对方有没有见过。
他们气势汹汹,
并且蛮横不讲理,如果前面有东西挡,就用脚踢,如果有人不配合,就拿刀刺。
地上滚落的水果被踩成了烂泥,一双双油亮的皮鞋在其间跑来跑去。
又有一个人被他们抓住了,黑衣人提着他的衣领,把臭气往他脸上喷,简直是吼着在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人被生生提了起来,脚尖够不着地,双手交叉护住脑袋,被黑衣人流血的红缨枪吓得涕泪横流。
他模模糊糊往过一看,神色一顿,拿袖子擦了擦鼻涕:“见过呀、见过的,那条巷子里住着一个私塾先生,前两天这个人就老往他家去,他长得特别漂亮,一来二去我就记住了……哎呀!”
黑衣人把他往地上一扔,回过头去,切换语言和几个神情懵懂的同伴说了几句话。
几人神色一凛,绕过地上讪讪揉屁股的男人直奔小巷去。
洛爱雍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屋子突然被一大帮人闯进来挤占,所有东西都被砸到地上,几个人整齐地排成两列,让一个明显是头子的人从中间走了进来。
那头子看见洛爱雍也是一怔,大概是没见过这等气质的人,穿着浅驼色呢绒大衣,即便坐在轮椅上身姿也如临风玉树一般飘逸清朗,温和又淡漠地看着他们。
头子笑了一声:“哎呀哎呀,别这么看我,我也是奉命行事,放心,只要你配合我,我们定不会太为难你。”
他重重一拍旁人的肩膀,气沉丹田道:“来,给先生看看照片。”
那人应声摊开照片,洛爱雍下意识朝上面看过去。
头子观察着他的所有表情,缓慢开口道:“见过这个人吧?先生只要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立刻叫所有人从先生家里撤出去。”
中国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是在学堂教书的,那这人一定比他还懂这个道理。
头子志得意满地看着洛爱雍。
只可惜洛爱雍目光从照片上撤下来后,便低下头一言不发,头子心感不妙:“你什么意思?”
洛爱雍声音温和似水,却是坚定道:“我没见过,各位请回吧。”
“放你他娘的狗屁!”一把枪重重砸到洛爱雍的头顶,将那片温润的皮肤砸出骇人的血洞,头子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大骂道:“都有人见过
他每天来你家里,你他娘还睁眼说瞎话,别他娘废话,快说他去哪了?”
洛爱雍闭嘴不言。
头子怒目圆睁:“你他娘!”他挥起厚重的巴掌,往洛爱雍脸上狠狠一甩。
男人的力气非同一般,一巴掌下去洛爱雍的脸颊高高肿起一个包,然而即便这样,洛爱雍也只是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上面的血,再重新戴回去。
他全程都是任由处置的姿态,怎么打也不痛,怎么骂也无视,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
洛爱雍知道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他的腿还在禁走期,即便不在,他的人鱼尾也只能在海水里打斗。
头子也知道洛爱雍什么意思了,他怒极到最后,竟是阴笑了一声,他看着洛爱雍笑嘻嘻道:“我倒是不知道先生骨头这么硬,是我疏忽了,来,给先生尝尝那个玩意儿。”
他命令一下,周遭的人啪的打开黑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杆大烟来,洛爱雍眉头一蹙,被几双手七手八脚按住肩膀,下巴被掰下来,生生塞了烟嘴进去。
“我一辈子见过无数个像你一样骨头硬的人,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尝完这玩意儿,最后都会醉生梦死,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给我磕头,流着口水求我抠一点给他们吃,不管你之前多清高,多高贵,你后半生都会变成这玩意儿的奴隶!”
大烟。
洛爱雍以前见过,也在学堂上告诉过每一个学子这东西有多害人,却是没想到,一口吸进去,让人登时如同到了极乐世界,四肢都仿佛被浸软了。
头子在门口看着洛爱雍的神情,笑了笑。
一开始,确实是快乐的,洛爱雍一直坐在轮椅上坐了许久,慢慢感到犯了瘾,便猛地从云端跌到了地狱。
从轮椅上摔下来,洛爱雍大口大口地呼吸,艰难地抬头,看着门口的黑衣人头子。
那黑衣人晃了晃手中的甘露,问他:“先生只要说出来,这一根就赏给你。”
洛爱雍重重呼吸,双臂环绕上了一圈青筋。
宋吟不知道,大概也永远想不到,那个不管对谁都温柔体贴的洛先生,在他走后的每一天都深受毒/瘾折磨,只是短短三天,洛爱雍就和大烟馆里的每一个烟鬼一样,手脚发抖,站都站不起来,浑身大量发汗,只要睁开眼就痛苦得砸房里的东
西,他变成了毒/瘾的□□奴隶,却是从始至终,没有透露过宋吟的下落。
只要说幽城两个字就好,不难的,更不用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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