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三十七年,冬,太子萧易伙同河东太守宋吕洋残害皇子案东窗事发,朝野震荡。

宋太傅与百余位清流文官当朝奏对,以萧易不忠不孝、不足以为天下表率为由,要求废黜太子之位。

又有太学翰林院学子联名上书,认为太子对幼弟动手,毫无仁爱之心,不可胜任天下共主。

建宁帝是位长寿的君主,在位近四十年,如今已是耳顺,身体江河日下,而萧易恰逢春秋鼎盛,他在朝中揽权一事本就惹了建宁帝猜忌,如此一来,更是容他不得。

于是皇帝与内阁六部商议良久,最终一道圣旨废黜萧易太子之位,又因着皇后求情,改立萧易为宁王,幽禁王府,无诏不得出。

随后六个月中,建宁帝拉开了一场对太子党羽浩浩荡荡的大清洗。

雪片般的供词卷宗飞往刑部、御史台与大理寺,各部门长官的书案堆积如山,私吞银钱、谎报账目、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桩桩件件抵赖不得,建宁帝摔了好几方玉玺,东厂锦衣卫倾巢而出,朝野上下谈东宫而色变。

等一切尘埃落定,朝中臣子已换了小半。

同年春,二皇子萧绍入主东宫。

建宁帝担忧他品行纨绔,不堪重任,刻意将人安排到御书房,每次批改奏章、面见下臣,都要萧绍在旁听,学着治国理政,而让他惊喜的是,小儿子天资绝佳,还一改往日习气,仅仅听了几月,便能将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

就连宋太傅看萧绍的眼神也古怪了不少,不时捏着胡子嘀咕:“老夫真看走眼了不曾?”

但其实,萧绍还是藏拙了。

前世做了那么些年皇帝,萧绍早就驾轻就熟,他恰到好处的拿捏了“浪子回头”“纨绔悔改”的情节,一步一步,从青涩稚嫩转为成熟的君王。

如此数月后,平静的宫闱再次被搅乱了。

建宁三十八年冬,皇帝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这位在位近四十年的君主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将手中事务尽数甩给了东宫,幽居宫内,开始拜佛修道,安心养病。

萧绍并不意外,前世他父皇也是这个时候离开的。

建宁帝并非生病,而是无疾而终,走的还算安宁,他如今已六十有余,将近古稀之年,在大乾的所有君王中,算是长寿的了,故

而当这一天真的要来临父子二人都还算平静。

萧绍入宫更勤了些每日同建宁帝一同吃斋用饭终于在前世他记忆里的这一天建宁帝在萧绍和皇后的陪伴下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萧绍同礼部商议了谥号下葬等问题而后在百官朝贺之中戴上十二旒冕登基为帝。

足足比前世早了六年。

一朝天子一朝臣萧绍这厢刚刚登基他父皇的总管太监李德全便请辞了掌印之位在萧绍面前躬身俯首:“陛下您看着掌印是戚公子……?”

自打萧绍入宫戚晏也搬了进来和萧绍住在一处时常出入御书房比前朝宠宦还有得宠可萧绍却没给他任何身份李德全拿不准怎么称呼只能叫一声戚公子。

萧绍:“他不做掌印我另有安排。”

戚晏真不知道安排是什么他只是跟着萧绍安安静静帮他批奏章小事戚晏自个决断大事要事则挑出来给萧绍过目还工工整整的写好了评语如此一来萧绍的工作量比前世小了一倍不止头也不昏了腰也不痛了也不过劳了他甚至有时间在批改间隙撑着脖子观赏戚晏。

俨然将他当成了名贵的观赏植物。

小探花现在没名没份的也没个具体职位他穿着宫内的宦官服侍黑发规规矩矩束在三山冠里一身纻丝青素衣外罩玉色素纱腰用二指宽的腰带束了恰好勾勒出腰线坐在那里便青竹一般此时垂首写画一节脖颈柔顺地垂下来又被领口牢牢裹住了。

萧绍:“换件衣服吧小探花。”

戚晏头也不抬:“嗯。”

萧绍:“不问我什么衣服?”

戚晏恰好合上一本奏章便问:“什么衣服?”

萧绍:“这个。”

他推来一件竹青色的长衫配有玉簪玉禁步甚至搭了把扇子分明是儒生打扮。

戚晏一愣:“这时宫内不能这样打扮。”

萧绍:“谁说要在宫内?”

他不由分说将衣服推了过去:“今年春闱你要参加。”

春闱便是科举的会试算算时间离现在不过半个多月了。

戚晏握着毛笔的手一抖便在奏章上拖出长长的墨线他慌忙用纸擦拭放好晾

着:“陛下说笑了我怎么好考科举?”

别说他已经考过了便是如今宦官的身份也无法和举子们同席而坐了。

萧绍:“你不考戚平章要考。”

戚晏眼皮颤抖如同被控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停住了。

片刻后他才从嗓子里艰难地拧出几个字来:“……什么意思?”

萧绍:“老师送给你的字你不想有人叫吗?我之前这样唤你你分明很喜欢的。”

戚晏立在桌前一动不动手指揪着袖口几乎要将外衫揉烂了才挤出微笑:“陛下于理不合。”

“这皇城之中我说合礼就合礼。”萧绍从衣衫中翻出文牒推给他:“喏我给你都弄好了。”

戚晏垂眸去看是封盖着官印的文书。

“戚平章

他看着那薄薄一页纸握笔的腕子便抖了起来。

戚晏考过科举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封身份证明说并州人士戚平章是举人且有资格考进士。

考了进士今后入翰林院也好入六部或是外派地方也好总归是在文臣之列有资格说一声以文载道、辅佐君王、匡扶社稷而若是天资出众或许还能登阁拜相在青史某页名正言顺地留下姓名。

多少人一生所求不外如是。

戚晏捏住笔杆几乎要将竹节折段他抬头看向萧绍一眨不眨像是在分辨这是不是一个玩笑。震惊、错愕等情绪在脸上一闪而过最后化为浓浓的希冀与请求。

萧绍想:“如果这只是一个玩笑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甚至能想象那样的小探花他一定会失魂落魄死死抿唇将所有情绪压下去然后一身不吭地继续批奏章可是眼角的那颗泪痣却会像泪水一样瑟瑟颤抖。

光是想着他就心软了。

于是萧绍收回逗弄的想法将衣服往前推了推碰到戚晏发白发青的手指让绵软的布料触碰他的皮肤。

萧绍轻声道:“我答应过让你入阁的。”

虽然皇子时萧绍也说过这话但他素来喜欢逗人戚晏从未当真如今亲眼看见这文书朱印才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真

的用了平章的名字,伪造了身份,桩桩件件,都打点好了。

戚晏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戚晏靠在书案边,缓缓闭上了眼。

胸腔中有种酸涩的冲动,分不清是快意还是苦痛,是迷茫还是委屈,那感受攥住了他的心脏,抑住了他的呼吸,过分鲜明,又过分强烈,似乎有什么积压已久的情绪冲出阻碍,破土而出,让他连基本的体面都难以维系。

一时间,戚晏头晕眼花,纸上的比划扭曲变形,他文采名列一甲第三,却读不懂那上面的几行文字,更不知道它写了什么,戚晏的手也抖的厉害,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金,竟然无法将它拿起来。

他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了。

萧绍用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平章?”

这一声像是唤回了他的神智,戚晏深吸了一口气。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哑声道:“陛下……可以听我说两句话吗?”

这话很奇怪,还挺不守规矩,远不是一位宦官应该对君王说的,但戚晏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经思考便说了出来。

语调很轻,还带着鼻音。

萧绍心中微痒,像被什么挠了一下,他在戚晏身边坐下:“你说吧。”

戚晏垂下眸子,轻声开口:“我小的时候,父亲还没做官,他买不起京城的房,我们一家寄居在京城南边山上的寺庙,从山顶往下看,可以俯视整个皇城。”

“那时我骑在他脖子上,父亲他指着皇城某处和我说,‘那是天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地方,只有最出色的读书人能出入其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内阁。”

“我问父亲:‘最出色的读书人,该有多出色?’,我的父亲哄我,说:‘像我的晏晏这么出色的读书人,长大以后一定能进。’”

“他说他从小愚钝,不如我这么聪明,他不求进内阁,只想做个清流御史,两袖清风,为民请命,不求青史留名,只求无愧此生……”

说到这里,戚晏微微一哽,声线发抖,又很快平复下来,再次道:“他说,入内阁这件事,要交给他的儿子,那时,是我第一次知道内阁。”

“我就问父亲,如果我以后真入了,有没有奖励?那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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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爱吃京城同兴堂的糕点,可那糕点昂贵,母亲不舍得给我买,我就央求父亲,说如果我真入了内阁,我能不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今天吃梅花糕,明天吃桂花糕,全部吃上一遍,日日不停?”

“我的父亲仰天大笑,说到了那时候,他就把同兴堂给我买下来,还要带上母亲回老家,给祖坟上香。”

“我就问他,为什么带上母亲,却不带上我呢?如果我入了内阁,不该带上我吗?”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那时候你就走不开了,你是君王的左膀右臂,是治理天下的人,天下又那么多重要的事情等你决断,祭祖这种小事,交给父亲和你母亲就好’”

戚晏抑着嗓子,说话断断续续,若是一般的君王大概是没空听内侍将这些有的没的,但萧绍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安抚地摸着他的脖颈,既不评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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