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院后山,晏景和奚启泡在了同一片烟气缭缭的汤泉里。

他也不是想留下来,只是将人折腾了一通,纵使是他也不好拍拍屁股就走,便把奚启送回了洞府。奚启又提出他洞府后有一片汤泉,请他留下来一起泡澡。

在演武场的水池里泡了个通透,回去肯定得洗澡,但弟子寝舍是大澡堂,条件如何也比不得奚启洞府。考虑到这一层,晏景在受到邀请后,爽快答应了下来。

有福不享是傻子。

“山上的年岁很长,但尊者并不怎么理会我。除了他需要做试验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呆着。”

哪怕泡澡的时候奚启也戴着缎带,端正坐在汤池边缘,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背后,显出几分年轻清爽的英气。

瞧着终于有几分“师弟”的感觉了。

“不奇怪,他就是这种人。”

晏景侧对着他,趴在暖白玉砌成的汤池边。

这汤池,还有法阵驱动喷水,真会享受。以前他怎么想不到呢?

果然,花钱也是需要想象力的。

温暖的泉水让他舒服得眯起了眼,姿势神态和在回廊干燥处打盹的小云狐如出一辙。

屋檐下的昙花在月色下缓缓舒展,可萦绕在鼻间的,却是若有若无的焚香味道。

奚启抬起手,虚托住飘到面前的发梢。

发梢尾部有明显的裁断痕迹,质感柔顺,随波起伏,收拢手指便能握住,但那并不能让他满足。

“虽然没有具体计算过,但我应该在山上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奚启主动讲述起在世外峰的生活,“去尊者的书阁学习是我为数不多的消遣。但说来惭愧,我在里面看的最多的,却是留影玉简。”

他乐得讲,晏景就听一耳朵:“哦?都看些什么留影?”

微明的书阁藏了数不尽的典籍,但唯独没有取乐的闲书。留影也是。

“您战斗时的留影。”

晏景脸上的惬意凝固了。

他知道那些留影。

蕴华宗会派人刻录下他每一次的战斗场面。微明要求的。当然,这绝非出于师徒情,他们之间从未存在过这种东西。都是为研究善恶律收集的材料罢了。

“从您第一次除祟起,到与魑王大战结束,所有战斗画面,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难怪对他的招数一清二楚。

“是您的留影陪我渡过了在山上的岁月。”

奚启对自己情绪的把控能力很强,当他不主动表演时,旁人很难从他的语气里窥探到情绪。恰如此刻,他的声音沉而静,像单纯在陈述一段事实。

可晏景依旧感觉不妙,迅速打断他:“行了!别说了。听着怪肉麻的。”

奚启和他论什么都好,就是别论同门情分。他对“门”都没有情分,更遑论同门了。

可话题虽是他挑起的,却不是他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与您不同,我没有上山前的记忆。在下山前,除了尊者和您,我的世界里再无其他。起初,我也像您年轻时一样,很在意尊者的想法——”

晏景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尖锐反驳:“我什么时候在意过他!”

刚说话,他就瞧见了奚启轻微勾起的唇角。

那细微的,恶作剧成功的喜悦,与他之前的平稳无波形成明显对比。

奚启暗中咬牙:这家伙故意的!

在报自己逼他自证的仇?

不愧是把他的留影看过那么多遍的人,踩痛脚都那么准。

奚启见好就收:“可尊者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人,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放下他。不过对于您,我依旧很好奇和向往。”

晏景尖锐反问:“现在看到真品,失望了?”

“不!”奚启摇头,“恰恰相反。您让我觉得很复杂,但……

很有趣。”

句尾低浅的呢喃,比起诉说更像自语。

晏景不由产生了一种被猎食者盯上的警觉。但他才不会露怯,咧嘴回敬:“难得遇见对我评价这么好的人。可惜你不是姑娘。要不我的终身大事就有着落了。”

奚启转过头:“您这句话的意思是,除了性别,我在其余方面,全部满足您对道侣的需求吗?”

本想恶心一下奚启,不料他顺杆爬了上来,晏景不禁佩服他什么话都敢接的本事:“你愿意这么理解也可以。”

斗嘴的制胜之道就是不能让话掉在自己这头。

奚启颔首:“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

晏景有点懵。

可奚启却不再聊下去,从汤池起身,体内的焰火能量瞬间便将水汽蒸发。衣架上的衬衣、长衫飞来裹住他的躯体。随后腰封,发带一一复位。短短几息,便恢复了基本的仪态。

“此处您尽管使用,我先回内室更衣。”说完抱起笙笙回了屋。

晏景眼红他的潇洒,一边想着等自己以后有了条件也要这么搞,一边裹了巾布从水中出来,慢腾腾穿好中衣。

他从换下来的破衣服里摸出一个刻了字的符咒,刻的是他之前画在手臂上的那字律文。

符咒是用早上在弟子集市上买的最便宜的材料做的。效果只能说比画在手上好,但经过演武场内那样一次的战斗后也不抵用了。

倒不是他不想买更好的材料。

没钱啊。到今天为止,陆不承存下来的微薄积蓄算是被他彻底花光了。

两世为人的律使第一次感受到了经济上的困难。

处理掉旧符咒,换好新的。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后,晏景才跟进了里屋。

屋内,奚启已经收拾停当,正席地而坐,用一把密齿梳梳理着小云狐的毛发。

他眼上已换了一根与衣服颜色适配的竹月色缎带,手套也是。

晏景不禁怀疑起他难道每套衣服都有相应颜色的缎带和手套?

这俩是法器吧。

真阔气。

两相对比,囊中羞涩的晏景对奚启的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有梳子吗?”他方才没有在汤池处找到,便散着头发过来了。

奚启停下手上的动作。

晏景忽然想到什么,赶在他开口前,补充要求:“不准给我笙笙用的!”

“好吧。”

奚启放下小云狐,起身朝内室走去。不多时,拿了一把木梳出来。

瞧他这么来回一趟。

晏景更确信自己若不强调,奚启肯定会把手里那把给他。

他接过梳子,也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痛苦地打理自己的头发。

他原装的身体虽也是长发,但修剪过许多,只有一部分留了原有的长度装样子,束了发也大差不差。

偷懒惯了的结果就是现如今面对真材实料的头发束手无策,尤其是每次洗过头后。若是自己的肉身倒干脆利落,剪了便是。但这身体毕竟是借的,还是不要给人瞎动。

晏景每梳一下都充满怨念——

不想梳。

好多结。

好像杂草。

奚启提醒:“您可以使唤我的。”

但并没有直接提出帮晏景的忙。

瞧他给笙笙梳毛时确实有模有样,但上次洗漱更衣的教训让晏景心有余悸:“不用了。”

奚启也不勉强,又问:“您有意愿用一些这里的茶点吗?”

有一说一,奚启说话的本事确实远超他和微明,连留客都问得如此熨帖,教人如沐春风。

“给我简单来杯茶吧。”

——会留一会儿,但不会太久。

奚启颔首离去,消失在门口。他一走,晏景也停下了手上动作。

演武场的见闻否定了他的指控,那导致奚启在世外峰种种表现的答案只能是另一个了——

这家伙没有普通人那样的感情。

没有,所以不会触动。但又想在他面前装正常人,所以说假话。

但确定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答案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奚启会是一个三观正常的人。

他将目光转向趴在软垫上的小云狐。算了,想那个家伙还不如多想想可爱的笙笙。

小云狐侧对着他,毫无防备,正是好机会。他随手将头发绑起,拿着手里的梳子走近软垫蹲下:“笙笙~要不要梳毛啊。”

可他对自己的头发都如此敷衍,又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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