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的冬天很短,很多年没见过雪。

外面雨夹雪刚飘了半个钟,街上倒冒出不少人出门拍雪景打卡,结果雪还没来得及在地面堆砌,一场暴雨忽至,席卷枯枝凋零,雨过天晴后,真正的凛冬到来。

十二月中旬,汽配店统一把存货甩卖,卖不出的就送给老客户。

宋槐为这事儿联系温诚,问他要不要观后镜和防冻液,她记得沃尔沃制冷容易坏损,本来是好心,却被温诚一顿损:“半个月不联系就为这破事儿?”

他控诉她杀人诛心,又问她什么时候离开望海。

宋槐没再回。

温度没到零下,相较北方是另一种严寒。

宋槐羽绒服里套了件毛衣,也是黑色,平常习惯扎起头发,现在也披着,发丝掖进脖颈里很暖和,黑发白皙皮肤将巴掌脸衬得更小,立在那里消瘦中带几分孑孓,孟衫经常感慨,好看的人套麻袋都漂亮。

张晨曦过来帮忙收拾行李,整到一半倚在收银台前撑着下巴看宋槐,“槐姐,你还有个妹妹?就在幼儿园?”

宋槐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上次老师来短信,告诉她出差前抽空看看孩子。

孟衫原本也想去,但无奈店里太忙,年底财务清账,实在走不开,只能要求她俩多拍点照片回来看。

下午三点多,宋槐和阿金请假,说今天要早收工几小时看妹妹,阿金自然同意。

临走前她顺便忙点儿杂事,进小仓库清货,检查货架上汽配数,联系常来的老客户,把洗护卡余额退回去,最后下架美团商户,不少车主今天过来问,宋槐挨个解释清楚,绝不会卷钱走人。

到傍晚五六点出门,小雨还淅淅沥沥,天虽阴着到不觉压抑,可能快过年的缘故,不让燃放烟花爆竹。

人们自有办法,店门口挂着电子炮,一按开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张晨曦和她出去,两人依旧骑电驴,顶着寒风穿梭在大街小巷。

说来也惭愧,幼儿园宋槐没去过几次,半路差点绕错,入园时还被保安拦在门口,宋槐给老师打电话,等三十分钟后下课才进去。

老师差点儿忘了她是谁,还笑着问,“你是宣宣家长?姐姐?”

“对。”

“哦..那后面这位是?”

三人目光交汇,张晨曦想了几秒,“姐姐的朋友。”

宋槐点点头。

老师带她们上楼,边走边解释,“实在不好意思,园长规定我们必须问清楚,万一进来坏人呢,马上年底了,容易出事儿。”

幼儿园安保严格,监控无死角,小班在五层。

设备齐全,音乐美术教室,阅读室,多媒体电影放映厅,每层南北各配一套,走廊都贴着孩子们的手工作品,橡皮泥,陶艺,窗花剪纸。

张晨曦路过一间舞蹈教室,从门缝里看到孩子们跳踢踏舞,给了宋槐一个眼神:现在小孩儿真幸福。遥想当年自己上幼儿园,绝对没这么好的环境。

“一年学费多少钱?”她问。

“不到一万,这是便宜过的。”宋槐回答。

宋槐进教室时,正上手工课,后门一推孩子们目光齐刷刷放她们身上,老师站过道拍拍手:“不能分心哦,小心剪到手,会流血。”

孩子们用的都是钝剪刀,没开过刃的,剪卡纸需要很费力,宋槐搬两张凳子,和张晨曦挨着妹妹坐下,看她做手工,卡纸上图案是汽车总动员那辆红色小车,外面围了圈虚线,妹妹的小手使不上劲儿,剪了半天完好无损。

“姐姐,今天有手工比赛,刚才老师让我们选卡纸,我本来想要粉色的,公主的那个,没抢上,只有小汽车.....”

妹妹嘴越来越碎,性格在幼儿园变开朗不少,边剪纸边叨叨,“上午有个小蛋糕特别好吃,上面有草莓,我想给姐姐带,老师不让我出校门。”

“以后有事儿给姐姐打电话就行,不能自己往出跑,听老师的话。”

“姐姐,”崔宣没耐心了,把剪刀卡纸塞宋槐手里,“你帮我剪吧。”

“自己动手。”

妹妹遭到拒绝,又把求助的眼神投给张晨曦。

“我来,”张晨曦看到孩子小手都红了,于心不忍接过剪刀,沿虚线剪,“槐姐,这个真不好剪,他们的剪刀太钝......诶?那个橡皮泥谁捏的,真好看,”

张晨曦伸手一够,泥已经干透,应该过去很久,彩色橡皮泥捏的是Q版Cinderella,天蓝色裙摆,翻到后面还有名字:WEN。

“wen?是你男朋友么?”

宋槐本能一怔,接过橡皮泥看,他还会捏这个?什么时候来过了?

张晨曦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不清楚宋槐和那男人的关系,但怎么看都觉得不普通,加上孟衫经常八卦,说集团某位部门总监,挺有钱,和宋槐走得近,应该就是那晚带走槐姐的人,他站在店里,宽肩长腿一派落拓大方,气质不凡。

“.....不是。”

应该不是吧,他们只有一晚的男女朋友关系。

宋槐忘了他们多久没见,也不记得温诚最近很忙,因为打算休年假送她去北京,就必须提前加班完成工作内容。

由秋末,至冬初。

上一次的约会和告别充斥着荒唐,她记得她和温诚喘着气站在菜市场外,她的汗水蹭着他昂贵衬衫,他丝毫不嫌弃,指尖还点点她的眼角,说她有点儿傻乎乎的。

风很冷,空气湿润,一轮月挂在天边,冬日里难得的唯美。

再后来到车后座,视野由开阔到狭窄,一片昏沉,黑暗激发感情本能,她在那里贡献了自己初吻,任凭他的唇如何辗转,她的掌心贴着温诚脖颈,两人牙齿磕碰,又逐渐尝试将吻进行彻底,她耐心和他学习,认真的跟着舌尖过牙关进口腔,一步步,打开从未踏足的新世界。

他的怀抱特别温暖,并且难得有绅士风度,手掌抚摸她的头,哄着她,告诉她,“我送你去北京。”

午夜时分,宋槐在车里揽着他,他们上演默剧,沉默相拥良久,良久,一片叶子刮在玻璃上,翁一声响,宋槐清醒后回归现实,她恼羞成怒的踢他,狠狠的蹬。

她怨温诚打破相处平衡,怨他害自己心慌意乱。

记忆像黑白电影,一帧帧划过,画面有刮痕噪点。

宋槐某些念头总会不合时宜的闪现,又强行被自己压下去。

温诚来过几次,趁职务之便照顾宋槐妹妹,崔宣说,“哥哥来看过很多次,每次来都给我好多吃的...哥哥每次来身后都跟着好多人,拿照相机拍我们,他们在前面很忙很忙,说的话我没听懂,但哥哥会溜出来偷偷陪我玩儿,还教我捏灰姑娘,他说这个是姐姐。”

孩子不骗人,宋槐也信,这绝对是温诚能做出来的。

“你们真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真不是,我和他没可能,”宋槐面对张晨曦满脸探究,扯开话题,“对了,你放假和我们去内蒙,房子还续租么?”

“我最近还在考虑....”张晨曦放缓剪卡纸动作,“其实更倾向继续租,两个月,因为东西和床,还有些家具都是我的,如果租金不交,很快会有别人搬进去,等下学期怕东西丢了,租金还好,不贵,一个月八百块,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在年前和你们出去看看,哪怕多交一千六呢。”

宋槐眼神询问。

“从小到大爸妈管得特别严,我根本没出去玩过,在山东待了十八年,唯一出远门还是因为考上专科,志愿滑脱了,意外到望海上学,他们不高兴,可对我而言算一种解脱,我想一个人旅行,工作,租房子,哪怕很苦很累,总得出去见见世面,看看北京天安门升国旗,还有内蒙的大草原。”

“会的,一定会的。”宋槐说,

就这样,一个靠兼职赚钱的十九岁学生,大到房租水电负担学费,小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如今又要多花一千六。张晨曦平常八点起床,最近连续六点上美团接单,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三餐省成中午只吃一顿,十三块两个鸡腿堡,劣质炸鸡,面包很噎人,但便宜耐饿,十几天过去,硬是靠自己挣够了钱。

或许每个人都想在年轻时离开家乡,去外闯荡,哪怕羽翼稚嫩不够丰满,也愿意乘风破浪,勇敢的探索世界。

如此证明自己长大成人,不需要家长庇护,能独自做决定,享受成年人的快乐。

孟衫不想待在吉林马川村,宋槐不想待在槐林县,她们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同样道理,宋槐也不可能在望海待一辈子。

她倒没那么向往在大都市安家,例如杭州广州,北京上海深圳,她也可以闯其他地方,那里同样有充沛的资源,所以宋槐慌不择路,要继续前进,去内蒙。

再见面是温诚请假送她。

温诚早掐算好时间,从望海到北京,走高速最多两天,他为了能在年前见宋槐最后一面,万一能成男女朋友,万一呢?他疯魔似的整日不眠不休,赶工加班,挂着严肃脸坐椅子上敲键盘,如果缺乏创意,就会灌几口咖啡提神,晚上也不回家,披西装外套躺沙发睡觉。

就在意识模糊时,温诚灵光一现,想出了创意核心点。

——喜欢一个人,就是设身处地体会她的全部。

为什么这样写呢?

因为温诚明白,宋槐为什么就喜欢睡火锅店的沙发了,当你拼命劳作,很累很困乏,旁边恰好一个柔软的地方,你睡下,久而久之形成依赖,极度疲倦让他在某一时刻和宋槐思想同频,灵魂共振。

当你真的很累,才不会考虑躺的地方是否舒适。

他穿搭休闲,夹克衫牛仔裤马丁靴,还戴着黑色鸭舌帽,靠车门一站,更显鼻梁高挺,五官英朗,他保持一贯的假绅士风度,给宋槐开门,

“坐我的车,别和他们挤。”

宋槐斜身坐在副驾,目光追随温诚从前绕进来,一插钥匙,拉手刹准备启程。他面色憔悴很多,黑眼圈赛熊猫,红血丝不少,下巴冒出些胡茬,还有那张脸,又小一圈,下颌线清晰一条,原来那样炽热激荡的男人,如今不知被什么磋磨,有些突兀,和他不适配。

“你在减肥么?”

“没有,只是工作忙。”

宋槐拧开矿泉水,趁红绿灯间隙递喝了口,顺手放在中控台。

他看向她。

和宋槐认识挺长时间,却是第一次见她把头发披下去,柔顺如瀑黑直发紧贴脸颊,两只耳朵边缘隐约露出,再戴个针织帽,会更好看,他用仅有的审美想象,没察觉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遂用语言化解尴尬:“早晨起晚了?不扎头发。”

“没有,最近太冷。”

内蒙更冷,零下二十度。

“冷还要去?”

“没办法,年底陈丰才有空.....你不想换个城市生活么?”

“暂时不,望海不好么?”他问。

宋槐不知怎么回答。

好啊,当然好了,望海宜居又四季如春,人均gdp还排在前几,多少人愿意来体面的成家立业,又有多少人被残酷职场和人头竞争刷下去。

能留住的都是有钱有才的年轻人,而她想继续生活实在太难了,她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她后来跟着阿金也跑过不少小外贸公司,见识到怎么做外贸,维系客户,虽然不是汽配,但普通日常家具也很难做,例如开关,插头,眼镜片甚至酒精棉,任何产品,都要尽全力,否则大浪淘沙坐吃山空。

温诚也没再追问,自从他觉得对宋槐进一步了解,真正的,灵魂深处的,就少了很多没必要的盘问。

他换了句话,“你也瘦了点儿,最近没睡好吧。”

“没有吧。”

“比那天晚上瘦了啊,我记得。”

“....哦。”

温诚清清嗓子,指尖握紧方向盘,又松了松。

一句话,两个人,都尴尬的没后话。

因为上次的拥抱、接吻。那场初吻可谓永生难忘,小心翼翼互相试探,不停辗转,抗拒却忘情而激烈,温诚这辈子猜不到,他第一次接吻,是在车里,对象还是曾经看不顺眼的女人。

真是倒霉。

温诚痛恨自己口无遮拦。

宋槐低头玩手机,刷微信看朋友圈,然而,并没什么新消息,听歌么?耳机坏了再没新入手,外放会更尴尬,翻翻相册?可里面也没几张。

就在此时,手机响了。

温诚的。

尴尬和沉寂终于被打破,两人都松了口气。

宋槐眼睛在屏幕上,耳朵却竖起来听。

“你今天严查打卡考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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