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硝烟腾腾、烈焰噬天,此处长长的竹林幽绿高深,飘落竹叶,组成隔绝两人的壁垒长城。妄与帝無在竹林两侧,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左右行走,如此对峙着。

他们都太过强大,都不是很想先轻举妄动。

“你有些蠢。”帝無客观评价,“我让巢嘉氏从后方逐渐烧毁竹林——你还有什么可用?”

妄一言不发,而迅疾生长出的竹笋,已然在他手心下,欢快舞动,如同一群不知世事的孩童。

帝無皱眉:“像蛆虫。”

妄也皱皱眉头,不太愿意听到这等言论。

“你杀了太多人。”帝無的神情纹丝不动,道,“今天,你必将死于此。”

“那不是你的食物么?”妄淡淡道,“你竟然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我当然在意。”帝無抬起眉眼,眼神已经有些凛冽,“谁跟你道,我不在意?”

妄叹了口气,摆弄手下的竹笋:“...我便是战死,也只会死在这个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说今天赢的人一定会是你?”

帝無没有言语。

妄似乎微微笑了:“最可能的情况,是我们一块去死。是不是?”随着他的笑音洒落,帝無抬起头,只见皇城中的无数花枝繁盛的百年古木,尽皆轰然长成参天巨树。

与神木氏的花果繁茂不同,妄驱动的这些枣、槐、柿等林枝,花朵枯萎,都已成森然尖刺,刹那搭建成困龙之城。

妄遥遥指来,平静道:“那我们就一起去死罢,無。摆脱这让人难堪和绝望的世间,回到我们最初安谧的本源——”

“虚无。”

“我是好心。”妄看向帝無身后招摇出宫墙的红杏刺枝,挥手让其先退开,“不要误会我。我们本不该醒来,不是吗。”

“跟我一起走罢,無。”妄说得好像在盛情相邀,共赴一场华丽的晚宴。“我后悔了,你不曾后悔么?”

帝無却只是回身看看杏花凋零的树枝,微皱眉头:“真是我...小瞧了你。”

妄笑笑,而下一刹那,他的笑容便凝固了。

帝無唤道:“方。”

妄刹那回身,而方才矗起的皇城古树,忽然开始崩散,枝叶凋零。

“你运气不好。”帝無微微而笑,“我有帮手。而且——最擅长对付你。”

似乎有浅淡的衣角飘扬在竹林尽头,瞬间而清场。竹叶飞扬,妄咬牙按下方试图摧毁整个竹林的力量,方只得暂时放弃,走近前来。

两个近乎同样强大的【无】中间,前后夹击的,唯有一个【无】。

方淡声问:“你始终留在这里,是在——保护什么?”

妄道:“没有。”

帝無沉默地看定他。而后越过他,与方对视一眼。

方点点头。

于是两人同时大喝一声,向瞳孔骤然紧缩、凛神应战的妄冲来——

“哐!”

颠簸的马车车轮撞轧过青石,妄的额头撞在车篷内。愿手忙脚乱地从新抱住。东衡无奈地看一眼。这真的不适合照顾人,活人也能照顾死。

妄咳了两声,高烧到发糊的瞳仁涣散地看看愿:“......”再次昏睡过去。

东衡撩开车帘,温声说:“你进来歇歇——回去还得改臻王的稿子。此事紧要,晚不得。”

玄鸟乌衣尴尬地吁马停下。东衡笑而拍拍少爷,接过缰绳,而后促马一声。红袍回头看看,知道换人了,便规规矩矩地、开始稳健地跑起来。

——只能说,玄鸟乌衣和红袍鲜衣怒马惯了,虽然想管病人死活,但一上手就容易忘了,那是红袍怎么快活怎么跑可以自助加餐的栗子山路、玄鸟乌衣怎么潇洒怎么飞跃枣花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愿心里万分感谢,因为也真的怕把妄折腾死。

玄鸟乌衣羞愧地看看鼻青脸肿的妄,捂住了脸。不管如何,在五月十六的清早,妃丽殿前、坐在门槛上的祈哥将要开饭的时候,红袍带马车安安全全地飞跃过白梨红杏开满的朱红宫墙,哐当一声,落在了碗中豆腐震三震的祈哥面前。

舒蝶祈:“...啊。回来了?”

玄鸟乌衣放开缰绳,下马笑道:“哥,好久不见。”

舒蝶祈笑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爸又骂了我一顿?”

玄鸟乌衣狗腿地来捶肩膀,笑得特别谄媚。

东衡面色不善地扶着鼻青脸肿的愿下车,再拖出一个更惨不忍睹的妄来。

舒蝶祈:“......”玄鸟乌衣躲在他身后,一边狗腿,一边小声道:“我...我担心阿衡下半夜困,所以才驾车的...”

“真的?”舒蝶祈疑惑,回头看看冷汗涔涔的小玄鸟:“那你害怕什么?”

东衡深出一口气,冷声唤道:“来人!”

正在御膳房和妃丽殿做清晨洒扫的春秋博士和仕女连忙过来施礼,神情惊疑不定。东衡交代道:“去传太医令。把妄公子和愿先生先送进殿去。”

而后才冷厉地看来。

玄鸟乌衣:完了。

舒蝶祈笑了,端好香甜的杏仁豆腐脑,边吃边转开掩护,笑走道:“祈哥给你们做早饭去。”

——什么啊,不就是怕被老师抓翘课,故意让妄多养几天病嘛。

——这点出息。

长春殿中,正在早起敷百合珍珠粉面膜的程典衣疑惑回首:“奇怪,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麻雀的惨叫声?”

飞在老柿枝头的小玄鸟,正用翅膀捂住脸,哽咽哭泣。

东衡已经吃过他这一套了,根本不再上当,拿着扫帚怒道:“下来!!”玄鸟乌衣哭得更大声了。因为被抽出红“X”痕的鸟屁股还在冒烟,所以分外好笑。

祈哥有点于心不忍,过来按住东衡的手臂,劝道:“阿衡,算了——好歹,给他留点面子。”

东衡冷笑:“面子?他要什么面子?再这么混账下去,积少成多,谁肯真心待他!谁肯帮他?!我这个太傅趁早一头碰死,省得到时候早晚给他殉葬!”说罢也不屑再理,扔了扫帚,直接转身进妃丽殿,去查看妄和愿的伤情。

玄鸟乌衣不吱声了。默默地飞下来,默默地跟在东衡身后。东衡毫不犹豫,回身就抽他一耳光。舒蝶祈大惊——也只能一声不发。只见他的白玉面皮上清晰肿起五道红痕。

东衡冷道:“跪在这。妄不醒,你就跪着!”

玄鸟乌衣默默在殿前的花枝下,跪下身去,垂着头,一动不动。

妃丽殿中,安医令简单向东衡陈述病情:“外伤虽然看上去吓人,但好在病人身体强健,尚不碍事。心伤才要紧。”

愿的脸庞上贴着两三个OK绷,抬头看看安医令。

安医令说:“病人以往多年情志积郁,而今似乎什么都想通了,一时血脉顺畅,冲击头脑,所以才迟迟不醒。”

愿颓然靠坐在床柱上,似是站不起身来。

东衡:“......”安医令素来老实本分,不会是偏袒小玄鸟。

东衡微微转眸,看向垂默的玄鸟乌衣。想起他从小跟着暗虚们作战训练,自然知道暗虚们都是铜筋铁骨..何况是妄...

但也——不能让他再这样使坏,不然迟早害了他——东衡咬牙,在袖中攥紧拳头,逼着自己不去理他,只沉声问安医令:“那应该如何?医令只管治,朕十分相信您的医术。只是不放心,所以问问。”

安素叹道:“臣只能开疏神散气的药散,先给病人喝下。或许两三天内,便能醒来。若是不能,也让病人再睡一段时间,正好养养外伤。”

安素看看愿:“...先生与柳将军有渊源?”

愿看看他:“...是。我便是他的病源。”

“那么,”安素看向东衡,目露求助之色,“还请陛下..另外给愿先生安置宫室。病人就算醒来,也不能再受刺激了——何况病中。”

愿起身便走。

东衡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愿走到玄鸟乌衣身侧,叹了口气:“起来罢。跪着做甚。”目不转睛地看向殿檐垂下的花枝:“他年轻的时候,做得比你还过头。”

“到得而今...”愿似乎是笑了,“...也不过是...”

“如此罢了。”

东衡静静站在殿中。

玄鸟乌衣一言不发。

程词提着一篮子樱桃走来妃丽殿,见到这等奇景,不禁问抱臂靠在殿外的舒蝶祈:“他们俩又在玩什么play?”

“哇,”舒蝶祈哭笑不得:“淑妃娘娘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程词笑得花枝乱颤,递樱桃篮子给舒蝶祈道:“喏。本宫回去了,省得在这跟你一样,变成背景板。”

却听妄轻轻呻吟一声。

东衡惊讶不已,立刻俯身,关心问道:“师父?你这就醒了?太医说还得两三...程姊!帮忙去唤安医令回来!”

程词笑应了一声。

妄眨眨眼,又乏力地闭上眼:“...你跟玄鸟乌衣去春霖山栈玩了。度春秋跟我说了。”

东衡尴尬道:“师父,对不起。”

妄转头,看着挨罚的玄鸟乌衣,道:“起来罢。算不上大事——”玄鸟乌衣默默起身。

妄看向感激和关切的东衡,温声道:“待会,可否请程姑娘进来,跟我说两句话?”

东衡眉头一挑:“程词?”

玄鸟乌衣转头看去——愿一言不发,蓝色衣袍飞拂在廊柱后,粉丽的花枝自廊檐垂下,落在看不见的明玉脸庞边。

玄鸟乌衣的心中,响起愿的声音:[你看,他就是这么爱我的。]

玄鸟乌衣暗叹一声:[前辈...]

愿似是苦笑:[他从来只知道伤害我,有的是办法折磨我...这也配叫爱?你们云华人的爱,难道不是缤纷美丽的事物吗?]

[他是真高烧不醒,]玄鸟乌衣无奈道,[至少前半夜是。]

愿摇摇头,无声地离开:[他爱如何便如何吧。程词很好,可惜得让他欺负后半生了!]

不一时,程典衣领着安医令去而复返。见东衡也出妃丽殿来,还面露难色、目露恳求,不禁奇怪:“怎的?要求我做什么?”

玄鸟乌衣在旁,抱臂哼笑一声。他鲜少有情绪这般外露的时候,此事一这么着,程词便知道——绝对绝对绝对不是好事。

东衡说不出口,看向舒蝶祈。舒蝶祈笑一声,转过身去,负手而看棠梨花,想念老婆。

东衡只得闭目道:“...柳将军...想请你说两句话...说,他能好得快些...”

程词怔住了。

半晌,程公主笑了:“他是不是磕坏脑子了?”

小玄鸟点头点头:“我回来的时候,怕阿衡下半夜累,主动驾车,路上马跑得快了些,撞到他脑子不少下!阿衡还骂我呜呜呜——姊姊给我做主——”扑在程词怀里呜呜咽咽。

程词叹气,心疼抱住宝宝,摸摸头发:“阿衡真坏!不哭不哭啊~乖~~”

东衡目瞪狗呆。

程词冷笑一声:“赵衡,我看你也撞坏脑子了!”

“——我也撞到阿衡的头两下——呜嘤嘤嘤——阿衡抽我扫帚——疼——姐姐——疼——”

程阿姊疼惜得不得了,怒骂阿衡:“你打他干嘛?!下手好狠!他明明是在疼惜你!”抚摸上泪眼模糊的小玄鸟的脸上指印,吹吹道:“乖啊~姐姐吹吹,疼疼飞飞~”玄鸟乌衣哭得更欢了。

东衡一言不发,又踹了玄鸟乌衣一靴子:“滚起来。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打你?你非要逼我去死?!”

玄鸟乌衣顿住了,站起身来。回身来抱阿衡,又被抽了一耳光。

程词觉得不可理喻:“你们有病吗?”

正在拈一枝梨花闻的祈哥悠悠道:“有。”

程词叹了口气,本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原则,不掺和这群家伙的破事,直接先把自己摘干净,扶着鬓边簪的黄牡丹花,向殿里喊道:“柳无妄!你给我听清楚——本典衣、本姑娘,曾经是被这臭小子——”揪住玄鸟乌衣的耳朵,疼得他嘶一声,“搞得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但是哈——我告诉你——”

“我喜欢你,只是因为——”程词不屑地道,“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对愿的爱。”

众人都看向她。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那种千秋万载、生生世世、至死不渝的爱,曾经是我小时候,因为只能在深宫里陪伴傻子,所憧憬的东西。我以为我长大后,可以过上有人爱、有人疼、有人永远不会用我去换什么权势的幸福生活。”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别自作多情,柳无妄。”程词很想呸一口,但碍于大家闺秀的仪态——还是大大呸了一口,嫌弃道:“你现在告诉我,你移情别恋给我了?你恶心不恶心?还指望本姑娘喜欢你?滚一边儿去吧,你跟盛稷花心浪荡的臭男人有什么区别!”

四个年轻人纷纷鼓掌。噼里啪啦,打得妄落花流水。

程阿姊骄傲得像只凤皇,笑盈盈地扶正飞云发髻上的芙蓉花,昂首挺胸地从妃丽殿的台阶上走了下去。回身时,看到琉璃瓦上、樱桃叶下,坐着呆呆看来的愿。

程词微微一笑,做口型道:

【他爱你。】

【一直啊。】

一直啊。

女人最懂女人,男人最懂男人。女人不懂男人,但女人最懂男人的感情,是爱还是不爱,向来一眼看得出来。

“那个,公主——”

程词笑而回身,“怎的,安医令?”

安素张口道:“臣能——”祈哥笑而打断:“咳,淑妃娘娘。”

安素看看面色黑沉的东衡,叹了口气。而后走下台阶,握住程词的手,看向惊讶的程淑妃,诚恳道:“淑妃娘娘,臣年少时,跟随师祖四处行医。师祖道是,要强身健体、勤加习武,不然无法亲自进入深山老林采药,用药难出效果不说,还容易遇到豺狼虎豹,更是根本进不了清棠山,采挖药性最强的杜若、石斛等药材。幸而师父颇认得些武林名宿,所以我从小获蒙指教,和武林弟子一块长大——”

“所以你到底想说啥?”程词哭笑不得。

安医令胸脯一挺,担保道:“臣想问您,您愿意跟臣私奔吗?臣保证,一定能够保护你!什么绣衣吏指挥使,臣都看过了,觉得臣不在话下的。您就是想在京城安家住宅,臣都保证他们查不到,查到了也打不过臣。”

“咳...”程词咬紧唇瓣,面色绯红。看看妃丽殿前的东衡、玄鸟乌衣和舒蝶祈。东衡满脸无奈,玄鸟乌衣忍俊不禁,舒蝶祈笑而拍手。

程词挑眉,不太相信地看看温俊文雅的安医令,道:“你说你有功夫,那你展示给本宫看看?”

安医令放下药箱,气沉丹田,而后突然俯身,抱起花容失色的程词,大喝一声,踏地飞起——直越过红杏招展、花枝繁丽的宫墙去了!去了!杳若飞鸿了!

三人惊叹地目送之。

“哟,功夫不错啊!”这是祈哥。

“藏得挺深。”这是玄鸟乌衣。

“喂...”东衡沉声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啥?”俩人齐齐看他。

东衡沉痛地怒视这俩大傻子:“这混账!他带着朕的姐姐私奔了!!”

“绣衣吏呢?!都给朕追!!追!!去京城西长安街的桔枝堂,先把他师父安如春给我抓住!”

在暗处的绣衣使们领命,飞身而去。

“我也去。”玄鸟乌衣突然道。“阿衡,绣衣指挥使的腰牌,等我回来该给我了。”

“你——”东衡眨眨眼眸,心里温然。

玄鸟乌衣看定舒蝶祈:“祈哥,阿衡交给你保护。我担心安素的来历,不是这么简单。青州赵氏经营多年,宫里和绿林都有他的人,也未可知。”

“好。”舒蝶祈应道。虽然感觉哪里怪怪的。这怪怪的感觉,这段时间他已经产生很多次了,一直没细想。

玄鸟乌衣已然纵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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