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刚从黑湖苏醒时,在那座洞窟中就充斥着各种不同的语言,让我怀疑自己来到了什么万国人类收藏库。
到了筛选的时候,主持分组的持光者使用的是中文语系,或许为存活者设置了一道语言的门槛。
但走入光圈参加分组的那些选手们,依旧具备丰富多样的肤色以及各不相同的人种特征。
可后来我去了四号基地,不知道是暗藏着某种原因还是巧合使然,我在那里结识的大多数人都说着中文,让我逐渐遗忘掉了这个世界中人类群体的国际性。
直到此刻,听到这句英文时,我才回想起来,便利的语言交流或许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立即呼喊,用简单的英文语句来求救。
于是有人开始翻动吞光者僵死的附肢,将我从中拉了出来。
我的眼睛仍然不能视物。
但我能感觉到有几双不同的手触碰过我的身体,然后又离开。
我似乎被弃置在了某块冰冷的地面上。
我尚未弄懂他们的态度,又怕在失明中不慎落入旁边的泥沼,只能谨慎地待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我听到他们围着我,自顾自地用外语叽里咕噜地交谈。
有好几个人,有男有女。
受当年的教育条件限制,我对英文的听说能力远远逊色于书面阅读。
更何况,他们的交流中混杂着各种别扭怪异的发音,我怀疑这些人也并非全都以英文作为母语,只是相互迁就着使用这种语言作为桥梁。
我听不懂。
我没意识到他们交谈的主题逐渐发生了变化,更没察觉到有人是在朝我问话。
当那语调变得严厉时,我还未来得及作出合适的反应,就有人用火焰燎烧了我的头发。
蛋白质的焦糊味比灼热的温度更快传来,我对这个比对语言更敏感。
感谢我在那悲惨童年中积攒起来的丰富经验,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尖叫着跳起来扑灭了我头发上的火焰。
不顾外人冒犯的嘲笑声,我心有余悸地摸遍了全身,确认没有其他的火种,随后闭紧了嘴,拒绝再发出一声惨叫。
我抱紧双臂戒备地用空洞的眼睛瞪着他们。
他们丢来几句零星的问话,我都没有给出回应,直到我终于听到一声轻佻的中文,“喂,听得懂吗?”
我立刻将下颌对准了那个方向,随后得到的是一句质问,“你为什么和怪物待在一起?”
我张开嘴,找了一下与人类交流的正常发音,用干涩的嗓音回答道,“那只怪物……想要做巢母,它抓了我过来。”
“巢母?抓你?”
我很早前就准备过回到人类集体时的说辞,“它先前打伤了四号基地的巢母,是真的,你们可以去问四号基地。
“它没能打赢那只巢母,没法取代那个位置,还一直在和那边的眷属打架。后来它就绑架了从四号基地外出的小队……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我只说了一句没有依据的推测,“它或许把我当成了种子。”
然后等待他们的理解或者自以为理解。
对面的人发出一声嗤笑,不知是在嘲笑怪物可悲的妄想,还是在嘲笑我可笑的落难处境。
懂得中文的人应该不止他一个,因为我听到人群中已经在窃窃私语。有人在翻译,感兴趣的人很多,人们在用各种语言讨论这桩新鲜事。
不时有人插嘴询问我细节,我只回答容易被他们求证的部分。
很多事情没必要讲出来,这样他们才会相信我的笨拙和木讷。受害者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记忆也混沌,这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提问者都更在乎怪物的事,只有一个人问了四号基地,“你们那儿的闻兰还活着吗?”
我迟疑地反问,“兰姐?”
那人哼笑了一声,听上去也不像是关心,而是冷淡的嘲讽。他不追问,我也不多说话。
我竖着耳朵在他们的讨论中辨别我能听懂的语气和内容。有人说,“可惜了,巢母可难找。”
立刻有人笑着问,“难道你也想分出去?这可得云哥答应。”
前一个人立刻回答,“不不,我哪舍得离开,我还想再跟在云哥身边多长进呢。”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和的苗头。
如果他们真的来自一号基地,那么,一号基地与分基地的关系,很可能与我们先前根据兰姐的描述而想象出来的,那幅和谐友爱的图景,有所不同。
那些语声逐渐散去,似乎这样离奇的故事也不值得他们多咀嚼一番。
我听到他们似乎在忙碌,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安排我,或是给我指引。
……这作风的确与四号基地有所不同。
我的视线终于慢慢地恢复了。我最先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火焰,大概来自于那个制造火墙的能力者。
随后我看到人们的身影,他们将吞光者遗留的那些肢体从泥沼中挖了出来,围着那些挑挑拣拣。
如果不是确认我未曾挪动过位置,我很难相信那堆颜色惨淡的肢体碎块就是吞光者的遗落物。
在我印象中吞光者一向是异形黑洞的代名词。
可它们已经不再具备那种能吸收光线的特质了,像是曝光过度的照片般,苍白枯朽,断裂脱离。
我很快又看出,从那皮肤中裂开的一些痕迹,隐隐像是过去被吞光者强行融合的部件轮廓。
我用手摸索着地面的软硬,避开可能陷下去的泥沼,走过去凑近看那些人干活。
他们用锐利的军刀剖开失去黑暗色泽的皮层,在皮肤深处寻找着什么。
他们所用的金属制品的质量比四号基地的要好上好几个档次。吞光者的皮肤哪怕已失去生命,在我摸来也像是老化坚硬的橡胶,却会在他们的刀下如脂肪般被轻易地划开,露出其下隐藏的来自其他生物的构件。
他们检查一番,然后随意将逃出来的战利品丢弃到旁边的泥沼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又或是在害怕看到他们从中找到一个本该属于人类的颅骨。
那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我也并不认为他们是在和我寻找同样的事物。无论如何,结果似乎令他们失望。
当他们细细翻遍了吞光者留下的最后一条附肢后,终于有人气急败坏地来问我,“它的能源中枢在哪里?”
他一定是犯蠢了才会来问我这样孱弱的怪物俘虏。
我立刻摇头。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没有回答我关于能源中枢是什么的问题,气愤地走开了。
我心想,看来他们并不知道吞光者逃跑了,以为被吞光者抛下的肢体就是那只怪物的全部。
毕竟,当时战斗中的光照太强了。
极度的光就等于极度的黑暗。
不止我没弄懂当时战场中的具体情况,投下武器的人也只能等待观看最后的结果。
我不知道吞光者是用什么办法金蝉脱壳的。
我远远不够了解这只怪物的生物形态和能力,我甚至不知道能源中枢是什么。
但我握有它的心灵,我在无数次的实验中掌握了我的新能力。
我知道的,当时它是先变得虚弱,然后在距离上逐渐离我远去,遁去了我无法感知的地方。
如果那份飘渺的体验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这群人的工作成果就足够让我确信这个结论。
眼前这些残骸的份量,与我所熟知的吞光者的体型,似乎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吞光者抛弃了绝大多数身躯,但它没有死亡。
那群人敲碎砸坏了吞光者留下来的所有残骸,最后还是未能有所收获。
他们失望地收工,灭掉火焰,依旧是使用更加便携的光珠子,结队离开这里,将遗弃的残骸与泥沼丢在身后。
没有人叫上我。但我跟了上去。
有几个人回头看了看我,小声嘀咕了几句,可最后也还是没有驱赶我离开。我听不清他们的讨论,但能依稀辨认出“云哥”和“交差”两个词语。
某个人管理着他们。
某种制度限制着他们。
除此之外,我还能得出的判断就是,若没有那个人和制度,他们的本意就是想要丢下我。
我得立刻找出能帮助我的人和制度。
我跟在队伍末尾观察,数出来他们一共有九个人。
我分不清谁是谁。我勉强计数出,至少有三个半以上的人能说中文。最后面那半个说得很磕碜,听上去不像是母语者。
大概是因为狩猎的结果不如人意,他们仍在用各种语言交流,似乎在商量着该怎么办,有些人的语气听上去很是愤恨。
他们大多数时候用英文,偶尔也会用其他语种。
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关系比其他人的关系更要好。那些特殊的语种在此时充当了屏障,让他们可以当众进行私下交流。
但他们也并非完全以母语来划分小团体,情况似乎比这要复杂得多。
我不擅长,也厌恶梳理这种关系,但我无法置身事外。
哪怕我听不懂他们的明争暗斗,冷嘲热讽,可那些相互抱怨指责的语气,也足够让我意识到,他们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团结合作只是形势所迫,绝非他们日常相处的自然状态。
我没有大哥那样的眼力和情商,不知道该怎么站队。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真正进入这个集体。
所幸的是,这样复杂的混乱很快就被终止,或者说,被更大的问题给掩盖住了。
队伍还未行进多久,我就看到通道对面又走来了一群人。
路途中那些不和的气息立刻都消散了。突然间所有人都面带微笑,令我目瞪口呆。
他们的步速变快,似乎是争抢着想要上前去汇报。
四号基地里的人就从来没有眼前这种活力,矿工们所服从的是对自然的恐惧,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或某群人。
我心中有某根弦立刻绷紧了。我见识过那么多黑心老板,对工作环境的水温很敏感。
这种活力未必是因为上位者给出了足够多的希望。工资越低的地方人们越卷。这种竞争也有可能是因为分饼不均。
人们只有在看到阶级差异时,才愿意竞争。
要么争先者有利可图,要么落后者会遭遇残酷对待。我很希望不要是后者。
与老板的脾气相比,同事间的抱团都能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很快就找到了让氛围发生变化的源头。
那个人很突出,因为只有他脸上没有笑容。
他并未走在对面那群人的最前方,而是走在最后,像是押送羊群的猎犬。
两群人会合的时候,他前方的人停下脚步,将他的身影让了出来。
我们这边也及时止步,让刚刚有意识争抢后的排位顺序尘埃落定。
两边人群中就只剩下他仍在走动,像是一位皇帝走进他那放眼望去都是笑颜的后宫。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抢到了汇报的权力。
那人用某种我陌生的语言汇报,他在认真聆听。
我不由自主地看着那个人。
我向来很少注意别人的脸,但是,那个人长得很标准。
我在获得手机前,不放过任阅读任何有字的读物的机会。我曾经在某本杂志上看到一个观点,认为人类对同类的审美追求是标准化。
有人做实验证明,一万个普通人的照片能叠加出绝世佳人的剪影。
所有人类的平均值就是最美的,是基因发展没有遭受任何病害和污染,在自然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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