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的夏天,最后一波暑气来临时,贺小茶坐在了顾府东厢的书房中。
面容如玉的沈钦手执卷轴,给她上课。
“你之前读的那些书都是好书,但太深奥,不适合开蒙。未来半月,我们将《千字文》和《急就章》学透。接下来的经史子集中,先学《论语》,你昨日说《论语》你大致理解,只有些难句你读不通。无妨,我讲予你听。”
贺小茶没有应声,只若有所思看着沈钦,满脑子都是兰璃裳那句“沈安之不行”。
贺小茶单手托起腮,沈安之……不行……为什么不行?
固然她对沈钦没有什么想法,固然就算长安城只剩下沈钦一个男子她也不会嫁给他,但他好歹是一个面容姣好、年轻力壮的适龄郎君,怎得能一点机会都不给人家,就把人家否了呢?
“顾芳年。”沈钦见贺小茶出神,肃然唤了她的大名:“读书要认真。”
贺小茶换一只手托腮:“沈狐狸,我问你桩事。”
狐狸?这称呼倒是新鲜,沈钦好笑又无奈。
贺小茶继续说:“你是不是得罪过顾……我母亲?”
“怎得这样问?”沈钦稍感意外,继而认真答道:“伯父和伯母待我极好。”
贺小茶皱眉,这么说的话,不是个人恩怨,那难道是……
她压低声音,招了招手,示意沈钦走近些,沈钦不明所以,但也配合,俯身垂首,听贺小茶接下来的话。
贺小茶声音放低了些:“咳咳……我没别的意思哈,我就是问问。那个……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贺小茶说着,目光忍不住从沈钦的脸游移到沈钦的胸膛,再到沈钦的腰……
沈钦眼见她圆溜溜的眼睛射出的目光一路下行,情急之下,赶紧用手里的折扇挑起了贺小茶的下巴。
沈钦看着这张稚嫩无辜却又十分险恶的小脸儿,简直气笑了:“我健康得很,年年不必担心。”
贺小茶有些怀疑地同沈钦对视着,但转念一想,沈钦行不行好像跟她也没多大关系,她确实有些多管闲事。
于是她将双手好好放到桌案上,挺了挺腰:“算了,你健康就好。来,我们读书吧。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千金方是吧。”
沈钦无奈:“《千字文》,《急就章》。”
“啊,都差不多。”贺小茶道:“来!开始!”
……
一上午两个时辰,贺小茶跟着沈钦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读到“圣贤并进,博士先生”。
四个字儿四个字儿的,她感觉自己头疼的都有节奏了。
好容易挨到了吃饭的时辰,贺小茶长舒一口气,只见绵绵和偏偏端来两盘小菜四个毕罗,这可有些高估她的饭量了。她眯了眯眼,救命啊,沈钦不会要跟她一起吃吧……
果不其然,沈钦洗好了手,在贺小茶身边坐下来,拿起一个天花毕罗,掰了一半给贺小茶。
贺小茶脸皱起来:“你一定要同我一起吗?”
沈钦听此一问,看了贺小茶一眼:“你讨厌我?”
贺小茶心中一慌,赶忙解释:“倒也不是讨厌,就是有一种……还没下课的感觉,这样吃饭很容易积食的。”
沈钦目光幽深,低头笑了笑:“那你可要赶紧习惯了,日后我们会一起吃许多饭。”
贺小茶接过毕罗,啃了一口:“看来父亲母亲确实对你不错,毕竟日日都能在家里吃饭的,可不是一般客人。”
沈钦笑而不语。
良久,两人吃完,碗筷被绵绵他们收拾起来,沈钦才问道:“你为什么叫我狐狸?”
“我不是说了吗?你长得好看。好看的人不是都被叫狐狸精吗?”贺小茶张嘴就来,可实际上在她心里还默念了后半句——而且你看上去有好多心眼子。
沈钦又笑了,比起之前一贯的的笑意不达眼底,他在贺小茶跟前的笑容要真诚许多。
贺小茶打了个哈欠:“我能睡一会儿吗?吃了饭好困。”
沈钦点头:“就在书案上趴一趴吧,若去了榻上,这一下午的光阴怕是要荒废了。”
贺小茶“嗯”了一声,乖乖去书案跟前,枕着胳膊迷糊过去。
沈钦远远看着她,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
他虽姓沈,却深为沈家所恶,母亲去后,他便被父亲扔到了灵禅寺。
那还是在武德(注1)年间,长安还没有那场变故,陛下还没继位,盂兰盆会(注2)上,他作为俗家弟子跟随师兄去大相国寺燃灯,被京中许多纨绔子弟认出。
相国寺大雄宝殿里的僧侣齐声念着: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注3)
而大雄宝殿后头院落里的菩提树下,九岁的瘦弱的沈钦被一群世家子弟围了起来。
他们朝他扔着本是用来供佛的瓜果,嘴里一遍一遍念唱着:“贱人之子!罪臣后人!贱人之子!罪臣后人!”
幼年的沈钦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忍受着果子砸在身上产生的疼痛,以及果子碎裂之后汁水渗透衣物产生的黏腻,他一遍一遍默念着:“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杀生,不杀生,不杀生……不杀生……”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女童气恼的声音猝然响起:“怎么可以打人?!”
众人安静下来,齐齐朝女童望过去:“你是谁?”
沈钦的目光穿过人群的间隙,看到一个掐着腰穿着粉色衣裙的胖乎乎的小姑娘。
“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们!”小姑娘扬起下巴:“方才住持爷爷可是亲自给我解了签,说我前世是观音大士身边的童女,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观音大士一定会惩罚你们的。”
话音刚落,天公作美,原本灿烂明媚的天际突然飘来一大片云,将日头生生遮住了,苍穹倏忽黑下来。
到底都是些孩子,家中大人又总是用鬼神之说吓唬他们,这幅景象瞬间让他们吓破了胆,不一会儿便作鸟兽散。
沈钦坐起来,只见糯米团子朝他小跑过来。
这团子话说的溜,可走路却不稳当,沈钦觉得她几乎像是滚过来的,不禁笑出了声。
糯米团子试图将沈钦扶起来,但沈钦再瘦也比她大了五岁,团子一个趔趄,就砸到沈钦身上,两人一起又倒下去。最终是突然不见了女儿,焦急找过来的顾云亭将二人扶起来。
精疲力尽又摔了一跤的小团子也不生气,只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满身果泥的沈钦道:“兄长你身上好香哦,甜甜的。”
顾云亭见女儿这般憨傻的样貌,也忍不住笑出来,继而看向沈钦,只这一眼,顾云亭的笑容便敛了起来。
但是沈钦看得出来,顾云亭虽暗了脸色,但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他厌恶鄙弃,相反,他的眼睛里竟有些慈爱和怜悯。
“你……”顾云亭试探着问:“可是沈家的?你的母亲……可是姓庄?”
沈钦心中一痛,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别人以这样善意的态度提及他的母亲了,鼻根有些酸楚地点了点头。
顾云亭沉默良久,而后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揽过沈钦的肩膀:“走吧,去顾伯伯家,换身干净衣裳。”
沈钦受宠若惊,本想推拒,小团子却开了口:“那以后我能经常同这个兄长玩耍吗?他长得好看,闻着又很甜。”
沈钦听着,一张脸红到耳后,原本打算好的谢绝再也说不出口。
顾云亭笑笑:“当然啊,你不光可以和沈兄长一起玩耍,还可以一起吃饭,一起读书。”
“啊,读书啊……”小团子突然泄了气:“阿耶,我……我还小呢。”
“那也要读书,不读书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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