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仑山脚下的河流附近朝东走,找到驼队留下的足迹,就找到了古丝绸之路的官道。一路向东,穿过于阗、且末,就能寻到尼雅河,那就是滋养精绝国的母亲河。可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绵延数里的沼泽。不复祖慕海的壮丽,没有昆仑山的磅礴,人畜的骨骸散落,已经历过生死的女孩仍心有余悸。泡些尸骸的水源她不敢取用,多走了半天的路程,寻到的水质浑浊碱性又大,十分苦涩。

眼看天色不好,阿祇终于找到一片有活鱼的流动水域,令人欣喜的是水域边缘的沙砾上,开着几株长叶开花的药草,那是伊贝母。

她取了水,顺便采药,装入用红柳枝编织的小篮子里,里面还有些许浆果。想起当初善爱教她编织,做浆酪,时间短暂却是她来到这里收获的第一份真心。

物是人非,也许阴阳两隔。

当年父亲去世时母亲就曾说过,这世上谁都不可能陪谁一辈子。现在的祖慕祇还有努尔,一只很胆小的小猎犬,也会在危急时刻冲出去的光,她并不孤单。

阿祇从行囊中翻出沙迦牟韦画出的大漠地图。

这片水域,应该是喀什河的支流。

在西域大漠中的小国们都是依赖河流生存的,就像尼雅河滋养着精绝国,孔雀河滋养了楼兰,而喀什河则是于阗国的生命河,每年冬雪消融的春季,昆仑山都会慷慨地充沛这些河流的水源,让沙漠里无数生灵赖以生存。

沙尘渐起,阿祇裹紧身上的雪狼毛袄,头纱几乎蒙上了双眼,她骑上骆驼加快脚步,在天黑前得找到避风的地方。大风从西北而来,折木飞沙走石,阿祇艰难地控制着骆驼,沿着山麓脚下,终于发现不远处有座两层楼高的佛塔。

佛教从西域传向中原,所以沿途供奉佛像和舍利的佛塔并不少见,阿祇驱赶骆驼来到土石搭建的佛塔前,安置好坐骑,招呼努尔,赶忙冲进一片漆黑的塔洞。

冷不防脚下一绊,人便朝前扑倒。

洞外,努尔狂吠不停却不进来,“汪汪……”

女孩摔得不轻,幸好身下有什么东西垫着,没受皮外伤,她很快反应过来好像是个人。

撑起身体,她点燃火折子,隐约看到趴着一个散着长发的男人,肩头有只断箭,心中一颤,还以为是沙迦牟韦,拨开凌乱的发丝,才发现是个满脸血污的陌生人。

手指靠近鼻下,人还有气息。

阿祇找到佛塔中的烛灯,凑近轻唤那人,没半点声音。一袭黑色皮袍下满是血渍,看来受伤极重,右肩胛插着的箭被人为折断,额头血肉模糊,眉骨有刀剑伤,小腿上也有半截折箭。折断的羽箭阿祇认得,与那晚射向他们的一样,那日她含泪处理死尸的时候,身上都是这样通黑的箭杆箭头。

男人动了一下,猛然抓住她右手腕,阿祇吃痛。

一双肿胀狠厉地眼睛对上她受惊的瞳孔,漆黑阴冷,电光火石间阿祇看到杀意。

“我能救你。”她用汉文喊出口。

对方力道一顿,阿祇以为这人听不懂汉文,换了精绝语又说了一遍,“你受伤很重,我能救你。”

男人的脸血迹斑斑看不出长相,眼神却很锐利凶狠。突然,阿祇想起,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躲在木丛里,就曾看见过的这样一双眼睛。

沙迦牟韦说过:他们是匈奴人,会杀人。

阿祇不自觉手往回缩,那人放了手,也许确认女人对自己够不上威胁,也许伤势过重,闭上眼睛重摔在血泊之中。

阿祇犹豫了,那夜袭击他们的也是身穿黑衣的匈奴人,说不定这双手就沾染善爱和沙迦牟韦的血,涌出一股恨意,眼睛移到肩头那支羽箭,或许该让这个男人早点解脱。

男人低沉的汉话,虚弱又冷漠,“不想死,滚!”

猛然回神,辛薇一阵心慌,奔出塔外。

衣裙瞬间被风沙卷得飞舞,阿祇急忙裹紧衣裳头纱大步逆风而去,风中传出一声她呼唤努尔的哨子,头也不回的女子,内心如同外面的风暴一样翻腾。

顶风来到跪坐在地的骆驼旁,阿祇在大风中拼命地扯曳骆驼,却无论如何也强拉不动稳若磐石的畜生,仿佛感应出这样的夜晚,无处可去。

“佛曰命由己造,人若造孽,自食恶报。”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冷心冷血的人,那男人只怕不用她动手也活不过今晚,在地狱门前徘徊,何尝不是无人可依。

凌乱的大风让女孩渐渐冷静下来,犹如善爱的吟唱在耳边,“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万事皆有因果,她的命曾被别人所救,当另外一条命摆在自己眼前,救与不救,好像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

阿祇甩下手中的缰绳,裹紧面纱,奔回佛塔。

佛塔里异常宁静,有一点光亮,是她刚刚点燃的油灯。坐在燃烧正旺的火堆旁,心早已平静。

从拱形门洞望出去,外面黑漆漆的夜空闪着星光,风声呜咽不止,却比几个时辰前小了许多,偶尔远方夹杂几声野兽嚎叫,夜已深。

再次从疼痛中醒来的时候,男人发现自己光着背趴在土夯上,身上的折箭都不见了,伤口被悉数包扎,身下垫着厚实的羊皮毡子,眼前有温暖的火光。

片刻的恍惚,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身上有太多伤,他亲手折断了肩膀和左腿的箭,随从尽死,战马力竭,拖着残躯逃到这个佛塔终是晕厥过去。手沿着疼痛的方向摸索,像在确定自己是在忍受人间折磨,还是已入阿鼻地狱。

当手指触摸到身上的毛毯,男人微微一愣。

这才发现在火光的对面墙角有一团身影,层层罩衣下身形像是个女人,旁边蜷缩着一只狗。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女人裹着层层衣襟,几缕黑色发丝掩映眉眼,安然入睡地毫无防备。

记忆与疼痛,翻江倒海而来……

自从征战南羌而归,他被追杀一路逃亡西域,对方的身手和武器都来自匈奴,伯父已被拥为大单于,谁敢杀他?头疼欲裂间,不经意又瞥见角落的女人,她又是谁?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我能救你。”

全身的疼痛,部族追杀,随从皆战死,男人早已杀意漫天,摸索向藏在靴中的匕首,毛毯滑落,寒冷和撕裂的疼痛让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颤。努尔被动静惊醒,扭过乌溜溜眼珠朝男人看来,被他冷冷一瞥,哼唧地往身边人瑟缩,熟睡中的女子动了动身体,层层罩纱下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地拍它的头,口中呢喃不清,“乖……”

不一会儿,小小的佛塔内重归平静。

噼啪的火星声格外清晰,火堆对面女人呼吸均匀静谧,没有一丝内力的绵长深厚,睡得很香。

没来由的,从几日的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人失了杀戮的兴致。身上衣裳几乎都被除去,数十处伤口有的被包扎,有的只是敷上药草,血已止住,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外面风声呼啸,不远处浅浅的呼吸声在男人耳中格外清晰,时间慢慢流逝,重创的身体让精神越发不济,他辗转在昏迷与清醒之间,身子时冷时热,混沌中似乎有人在耳边说话,听不清楚,但能感受到上身被人拥起,口中有淡淡的药香。

大概地狱无门,他又逃过一劫。

一夜的昏迷后,男人猛然恢复了意识,但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全身的疼痛让他差点流光了身上的血,半条命从鬼门关走回来,人有些恍惚。

头顶有个的声音响起,“十七,十八,十九……”

随着女孩的轻声计数,除了疼痛,身上偶尔有冰凉的触觉。男人知道自己浑身上下伤口无数,受伤早就习以为常,反倒是对人的触碰,从来是抗拒的,然而这次他实在伤得重了,微凉手指在伤口处游走,感觉并不糟糕。

阿祇没有发现,男人已经苏醒。

在没有抗生素和麻药的情况下,她不知道这人能不能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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