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一声,虞藻耳畔如过了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廓流窜开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荧蓝色的代码在眼前如一条串联好的珠子,以数字拼接成了一只骨骼分明的手。

腕骨再往上的小臂仍是朝四面扩散的数字代码,闪烁冰冷的荧光。

指尖轻轻抚上虞藻的面庞,他顺势抬起头,望向前方虚无一片的方向。

耳边是熟悉的电子男声:【你希望我是真的吗?】

虞藻不理解这个问题:“我当然希望你是真的。”

【那我就不会是假的。】0926说完,那只手便像碎了一地的玻璃瓶,呈辐射状溢开,最终缓缓消失。

……

太医为云琴上完药后,一旁有人负责审问。

只是云琴嘴巴实在严,守口如瓶的模样,让人没有丝毫办法。

明奕看着云琴,目光阴狠毒辣,又带着几分识人不清的悔恨。

因情毒一事,他总是会感到烦躁与暴戾,拥有极其浓重的破坏欲,此刻杀害父母的仇人就在眼前,浑身血液宛若被点燃了一般熊熊燃烧。

刚包扎好的伤口再度崩裂,明奕竭力压制胸腔内翻滚着的浓稠情绪,只因为他记得,虞藻说他这样子很可怕,总会吓到虞藻。

一阵淡淡软香吹拂而来,如雨过天晴一般,乌云被缓缓吹散。

明奕下意识寻向香味来源,果不其然,看到虞藻怯生生的小脸。

他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虞藻却应激一般,忙往最近的兄长身后躲。

一双纤白手指分别揪住裴忌与裴雪重的袖袍,饱满甲盖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

明奕意识到了,虞藻在躲他。

现在虞藻最怕的人,便是明奕。

先前他见到过明奕情毒发作、发狂发癫,他都没有如此惧怕,刚刚他亲眼看到明奕用剑把云琴腹部捅了个对穿。

哪怕经过0926的后期处理,他仍对明奕存在许些畏惧。

明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残/暴可怕。

虽虞藻说过他没事,但裴雪重还是放心不下,他将虞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才终于确定,虞藻毫发无损。

其余人,多少因方才的突发事件,身上染上许些尘土,而显得灰扑扑。

只有虞藻,只要将指尖血迹擦干净,浑身上下依然干净清爽,一身锦缎华服,水灵灵的脸蛋透着许些粉红。

不论何时,都是最耀眼的少年郎。

“哥哥……”虞藻小心扯扯裴雪重的袖子,正要说回北凉一事,太子明奕已来到身前。

他立刻噤声。

明奕直直地看向虞藻:“你躲我。”

虞藻睁圆了眼反驳:“才没有!”

心中却泛起嘀咕,这么明显吗?

他以为他做得很隐蔽。

明奕看着虞藻演。

虞藻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心虚或撒谎时,小表情尤其明显,简直就差要将“我做了坏事”“我要说谎了”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偏偏他又生得漂亮水灵,摆出这般神色时,非但不会叫人反感,反而会心生怜爱之意。

多数情况下,不拆穿,也不说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一次,明奕必须刨根问底。

他走近一步,虞藻跟被踩着尾巴了似的,顷刻扒拉住裴雪重的胳膊,一张脸蛋煞白、惊慌失措,仿佛他是吃人的怪物。

“你怕我。”明奕问,“为什么?”

裴雪重拍了拍虞藻的手背,虞藻得到兄长的安抚,总算没那么害怕了。

他梗着脖子,还在撒谎:“我、我没有怕你……”

目光却很老实地往明奕后方瞄,地面一片血迹,许多宫人现场清洗,泼了一桶又一桶的水,却怎么都洗不净。

明奕:“你觉得我残忍。”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身侧的手指缓缓蜷缩,他轻声说,“他是刺客,当时他要我的命。若我一时心软,血迹染湿地面的人,便会是我。”

虞藻眉眼耷拉下来:“我知道,我只是……”

又不说话了。

明奕观察虞藻的表情,怯生生的。他道:“只是有点怕?”

虞藻委屈点头。

“怕什么?”明奕稍稍松了一口气,知道缘由便好办了。他放轻了声线,“怕我也这样待你?”

紧紧抱住兄长胳膊的虞藻,倏地抬起面庞,乌泱泱的长睫缓慢晃动。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明奕,语气谨慎又迟疑:“你会吗?”

明奕凝视虞藻片刻,

旋即,叹了口气:“你真是……”

“笨死了。”

明奕忧心如焚,生怕他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惹着虞藻不高兴,又担心虞藻之后当真不理他了,苦恼哄人的办法。

他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虞藻突然疏远他,会是这个缘由。

因为看到他对别人动手,便担心他也会这般对自己。

除了笨,他还能说什么?

在明奕没给出肯定准确回答时,虞藻仍摆出一张警惕的神色。

眼睫高翘、嘴唇紧抿,一双乌黑眼珠如浸了水汽,看人都是湿漉漉的。

当真迟钝,当真是稚子心性。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笨拙吸引了明奕,让他也成为蠢笨之人。

“我保护你都来不及。”明奕试着朝虞藻伸出手,“又怎舍得伤你。”

虞藻还是不信:“真的?”

尽管明奕再三保证,虞藻虽态度和缓许些,但还是不信。

他很聪明的,没这么好骗。

现在明奕和他好言好语,不过是他还没有造反,若是他当真造反、抢走明奕的江山,明奕定然翻脸不认人。

明奕这疯子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狗皇帝!”

一侧有专人负责审问玉琴,不论他们如何拷问,他皆装聋作哑。

皇帝观望许久,终于,在一众大臣的劝阻间,走到玉琴前方。

玉琴看到明凛之后,当即目眦欲裂,他竭力起身、却被两名侍卫按着肩膀摁回原地。

身躯跪伏在地,抬起的视线却充满恨意。他盯紧明凛,再一次从牙缝间喊着:“狗皇帝,你不得好死。”

“放肆!”

明凛神色并无多少波动,他随意抬了抬手,正欲教训玉琴的人,硬生生止了步。

“朕不得好死?”他平静地将此重复,又问,“敢问何出此言呢?”

他确定,他没有见过此人。

更不知此人为何对他存在滔天恨意。

“你们大殷害死宁国百姓十数万人,苍天在上,你会遭报应的。”玉琴的眼神阴狠,如淬了毒一般,“你们姓明的都不得好死!”

宁国?

是了。玉琴既是前朝遗民,自然是宁国人,可惜如今宁国早已覆灭。

“你口中所言,莫非是二十年前黄河水患一事?”

二十年前的二月,暴雨连绵,大量泥沙与雨水一起汇入黄河,下游决口泛滥、狂躁无比,十数万遗民想要归附大殷。

当时明凛刚被立为太子,他年纪尚轻,便展露出惊人的治国才能,与一众大臣商议出决策后,请求皇帝下旨。

当时皇帝嘴上说知道了,却因耽于享受、懈怠政事,没有及时下旨,更没有及时派人前去接应,导致十数万遗民几乎全部葬身洪流。

当时身为太子的明凛将东宫内的诸多珍宝捐出,帮助幸运生存下来的那批遗民重建家园。

其中,部分人选择隐居山林,另一部分人,恐怕便是像云琴这般,寻找机会起义兴复旧国。

先帝在世时,荒/淫无度,的确有许多荒唐事。

明凛心怀百姓,自然明白云琴此刻的痛苦苦楚。

此事后两年,先帝驾崩,他登基之后,虽尚且年幼,但一心为百姓着想。

“朕登基以来,抚恤亡国之民,提倡教化。又屡次差人送去食物、减轻赋税,为前朝遗民开放山林耕种,与民休养生息。”明凛想到先帝的行事风格,叹了口气,“宁国,大殷国,如今乃是一体。你口中的宁国百姓,何尝不是朕的子民呢?”

云琴愣了一愣。

他师傅一直告诉他,皇帝是个假仁义的伪君子,是害他们亡国的罪魁祸首。父债子偿,他们明家从上到下都是猪狗不如的货色。

他们要杀尽明家人。

当初,明奕的父母,便是被他师傅亲手斩杀的。

可现如今,云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他一偏头,便望见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纤瘦身影,与他对视之后,这位小郎君似的被惊着一般,惊慌失措地别开头。

却又怯生生地将视线望了过来,充满好奇心。

他师傅又言,帮助狗皇帝登基的北凉王,同样是奸佞之辈。

北凉王那小世子更是只懂吃喝玩乐的浪荡纨绔,他们皆德不配位。

可云琴第一次见到北凉小世子,便看出此人心性至纯至善,虽有几分娇气,但心眼并不坏。

北凉小世子根本不像师傅描述那般恶劣。

云琴神色出现许些惘然。

多年来,他一直被教以仇恨,复仇是他此生的唯一目的,当下,他却不免有些怀疑自己。

见他一声不吭,明凛也知晓,有些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并非他一言一语便可消除。

也罢。

明凛抬了抬手:“接下来的审问,便按照规章流程走吧。朕也知晓云琴不是你的本名,朕也不强求你道出本家。不过,朕念你身怀才能,若你肯归顺大殷,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戴罪立功。”

玉琴被人带下之后,明凛的神色陡然暗下,不怒自威的天子威严,朝四面八方扩散。

“朕竟不知,前朝遗民多年韬光养晦,竟发展成如此境界,一直生活在京城脚下,朕底下的人却毫无察觉,当真是手眼通天。”明凛淡淡地看向明奕,“明月楼的幕后主人,未来的一国之君,太子,你又有何想说的?”

明奕神色大变,他负伤跪下:“父皇,此事与儿臣无关。”

他立刻自证清白,“明月楼的确是儿臣手下的产业,但招揽琴师一事,儿臣并不曾插手,与云琴公子更无私交。他不过是明月楼内一普通琴师,儿臣绝不可能与他有所勾结。”

“儿臣绝无不臣之心!”

若是与云琴牵扯上关系,等于与云琴背后的叛军同罪。

明奕建立明月楼,不过是为了打探朝廷秘辛,掌握官员近日动态,好让这些消息为自己所用,巩固储君之位。

明月楼招揽前朝遗民,也只是为了借助这个噱头,让更多达官显贵来此地罢了。

谁料,会招惹来这样一祸端。

明奕自认行事谨慎,每招一个琴师,皆是知根知底,谁料云琴做事实在滴水不漏,素日里在明月楼十分低调,竟没让他察觉到半分端倪。

恐怕云琴一直以来韬光养晦,也不过是等待今日这般进宫的时机。

明凛看向跪地的明奕,难掩失望:“朕相信你并无不臣之心,但明月楼究竟是你一手建立,云琴又借助你的势力,不知道打探了多少内廷消息。你虽不曾参加反叛之事,但监不在位,今之势,亦有督问之故。”

“此事事关重大,必须从严处理。”

明奕看出来了,皇帝早就知晓他是明月楼的幕后主人。

也许明凛早就在等这一天,等待合理处置他的一

天。

今日玉琴一事,恰好给了明凛处置他的理由。

虽明凛并无直言,但明奕是个聪明人。

明奕俯首道:“父皇说的是。儿臣监管不严,痛定思痛,所幸没酿成大祸。儿臣自省德行有亏,自请辞去太子之位,望父皇恩准。”

明凛:“朕准了。”

罢黜太子可是大事。

多年以来,皇帝连秀女都不曾选过,后宫一直废空,更无亲生子嗣。

几个皇子皆是从宗室过继来的,明奕是一众皇子间最出挑的,性情也是最暴戾的。

众人皆知,明凛对这一众皇子皆不满意,但并无办法,他身体病弱,若要稳住江山,储君之位还需早日定下。

三皇子才行皆不逊色于太子明奕,唯有一个缺点,三皇子明轩,同明凛一样身子不好,需要常年服药调理。

吃了身体病弱的亏,明凛自然不可能再立同样身体病弱的三皇子为储君。

之前明奕与明轩在明争暗斗,现下储君之位空置,他们岂不是要斗得更厉害了?

众人纷纷揣测圣意,猜不出明凛此举的背后深意。

三皇子明轩也被这一出弄得一愣。

帝王心不可示人,他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父皇,储君一事兹事体大。皇兄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此……”

苍白病态的俊容满是忧色,他长得和明凛有几分相似,毕竟他父亲与皇帝一母同胞。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皇帝格外忌惮他。

“罪不至此?”

明凛拂袖看来,冷笑不止,“他那明月楼出了叛军,还借助他的势力进入内廷。这还不是大罪?”

“是不是要朕人头落地,被叛军当场斩杀,在你眼里才是大罪!”

明轩本意是想打探一下圣心,不料惹火上身,他跪伏在地:“父皇,儿臣绝无此意!”

有明轩做这个出头鸟,再无人敢出声言语。

“朕累了,要回去休息。”明凛没有管跪在地上的明轩,他别开头,看向另一边的裴家兄弟俩,“你们与朕走一趟,朕有要事嘱咐。”

深邃的目光,又含笑地勾出躲在兄长身后的小世子,“小藻,你也一起来。”

经过方才一事,虞藻对明凛的印象,从和蔼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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