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春日的扬州城湿润温暖,和煦的风一吹,漫天柳絮如碎云般随掀起的珠帘飞旋进屋。

阮若招呼完最后一位顾客,关门打烊。

耿婳在前台翻着账本,脑袋都要埋进纸页里了。

“掌柜的,该歇歇了,当心眼睛。”

耿婳闻声抬头,眼前人影模糊。过了一会儿,阮若的轮廓稍稍清晰了些。

“我用得着你管?”她冷冷摆了一眼,继续对账。

阮若习以为常,心里暗怼了她几句,然后一颠一颠上楼。

紫殷正好把炖好的鱼端上来。

“好啊,你又偷吃!”阮若撸起袖子,就要打他。

紫殷灵巧地跳到椅子上,放下菜盘,弯起嘴角,“我哪有偷吃。”

阮若粗着嗓子喊:“你不偷吃,鱼眼哪儿去了?”

“留给掌柜的补眼睛。”紫殷语气温和,笑得如沐春风。

阮若干巴巴道:“真的假的,你撒谎怎么办。”

紫殷眼里闪过阴鸷,顷刻掏出腰间短刀,笑嘻嘻说:“怎么办呢,那把说我撒谎的人眼睛挖出来吧。”

阮若吓得浑身不舒服,老实去厨房端菜了。

耿婳的伙计不少,住店的只有阮若和紫殷。

阮若今年十六岁,本是幽州武馆家的庶女,逃婚跑到扬州,花光盘缠到店里打工。耿婳见她有点身手就留她在店里,后来又雇了十七岁的紫殷看场子外加掌勺,他也是店里唯一的小厮。

半个时辰后,耿婳提裙施施然上楼,坐到主位。

紫殷做的菜肴丰盛,都是她爱吃的鱼肉、鱼粥,为了迎合她的口味,一滴辣油都没放。

直到她动筷子,饿了一下午的阮若和紫殷才敢夹菜。

“掌柜的,这是给您的鱼眼,还有菠菜,可以醒目。”紫殷只管给耿婳夹菜。

阮若斜眼看他。回回吃饭都是这番舔狗姿态,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好你自己吧。掌柜的哪有空搭理你?”

耿婳对美食有多热情,就对他俩有多冷淡。她仔细吃着鱼,鲜少说话。店里生意红火,她又有开新店的打算,即使闲下来也是思虑公事,没空闲聊乱侃。

紫殷和阮若却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

“掌柜的真有你的,一出新品流水就翻了一番。”阮若笑嘻嘻说。

紫殷对她露出阴沉的笑:“你在惦记提成吧。”

阮若心虚地摆了他一眼。

紫殷殷勤夹菜,“掌柜的别太累了,店里生意兴隆,实在不行就多招几个杂役。”

他本来想劝耿婳招个账房,可知道她重利又多疑,肯定不愿交出财政大权。

“那怎么行!”阮若不干了,“我这么机灵的人在,干嘛要找外人?”

一见她炸毛,紫殷乐得更欢了:“这不要开新店,不多招点人怎么忙得过来?”

销售提成和工钱挂钩,阮若怎会愿意外人竞争。他一语中的,阮若被戳中心思,气不打一处来。

阮若忙道:“我看倒应该多招几个大汉,就你这小身板,来了贼都不够人家打的!”

耿婳放下筷子,“饭菜都堵不住你们嘴?”

冷淡又锐利的话音打断他们,偏偏声线里夹带恰到好处的甜意,让本来严肃的御姐音更好听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出口,桌上立刻安静了。

耿婳垂着头,眼睛向上翻,仍旧用锐利的眸光盯着他们。直盯得他们二人发毛,她才优哉游哉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吃鱼。

安静了一会儿,她道:“巡城校尉偏爱来这儿,有活门神在,不用多花钱雇人。杂役倒是多点儿好,不然确实忙不过来。”

阮若道:“可是……”

“什么可是?吃完陪我去趟灵云楼。”耿婳皱着眉头下令,话里没有半句含糊。

“噢。”阮若安静扒饭,瞪了紫殷一眼。

耿婳还要去灵云楼吃第二顿,她垫补两口,回闺房梳妆。

紫殷乐呵呵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哟。”

阮若岂是好惹的,她扬起下巴说,“开新店自然该多招人负责安保,掌柜的硬是不要,估计是和王校尉……”

阮若故意点到为止,紫殷一惊,恼道:“我就怀疑那个姓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阮若若无其事地吃了口甜醋鱼,叹道:“真酸呐。”

深夜,吉庆街仍花灯密布,热络非常。

紫殷扶耿婳上马车。

耿婳道:“说了多少次,不用你跟着,看店就行。”

“万一那个狗官占你便宜怎么办。”紫殷揪着她袖口不放,脸上显出愁绪。

扬州刺史王绅听了上边风吹草动,打算重新改造街市城池,已经确定改造西街为商业街。如今街边两侧的店面门脸都装饰好,就等招商了。

耿婳心心念念的新店,就打算开在这条街上。这也是她去灵云楼的目的。

“可是我不放心。”

耿婳对紫殷露出明艳的笑,而后道:“不放心什么,他能吃了我不成?”

紫殷欲言又止,咬着唇,星目里闪着不安和委屈,紧紧攥着耿婳袖子的手就是不放。

阮若斜睨他,腹诽道:什么人啊,又演上苦情戏了。

耿婳安抚地摸摸头,给他顺毛,然后勒令他留下。紫殷只好乖乖看家。

阮若驾车载她到灵云楼时,街上熙熙攘攘,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早有刺史身边的侍从在楼下等着,引她们进去。

“有劳了。”

耿婳热络地笑着,看得那人眼里放光。

她不是第一次来灵云楼,每每进来都会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这里的装潢布置和京城的那栋大名鼎鼎的官办酒楼甚是相似。

随着一级一级台阶往上,亮堂堂的灯烛将她窈窕的身影拉得老长。阮若陪在身侧,肉眼可见她面上的疲惫。

她们随侍从走上顶层,宽敞的雅间门被打开,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酒臭味。

一进屋,阮若屏住呼气,眼里的嫌恶都快溢出来了。耿婳早就换了一副笑颜,红裙雪肤,水眸缱绻,尽态极妍。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过来,谈话声戛然而止,气氛旋即一滞。

阮若也不自觉偷瞄身旁自家老板,她只瞧一眼就酥了半边身子,更别说这满屋子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儿。

“呦,耿掌柜!”柳掌柜率先反应过来,热情招呼她。

明明是个大男人,柳炎却打扮得比歌女还美。也难怪,他死命巴结的那位官爷有龙阳之好。他涂脂抹粉也算投其所好。

席位间还有几位生意红火的掌柜,要么像柳掌柜一样打算卖掉自己,要么带着美色金银前来讨好。说白了,都是为了西街招商的事而来。

只有耿婳一个女掌柜,看着甚是醒目。她偏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比那几位陪酒的美人还妩媚多姿,不禁让人遐想连篇。

扬州刺史王绅坐在上首翘首以盼,心心念念盼着她来。耿婳一看空位,就知道王刺史旁边是留给她的。

迎着众人别有用心的目光,她自然大方地坐到刺史身边。

“王大人莫怪,奴家迟了。”

张口的声音甜丝丝的,还带着成熟女人十足的媚意,勾人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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