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单烽披着一身红线,踏进了酒楼。

宾客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避之不及。单烽头也不抬,占了张桌子,喝他的闷酒。

冻成坚冰的烈酒,被牙齿生生咬碎,却没有想要的辛辣味,而是泛着苦。除了被红线浇湿的脊背,身体的一切感官,仿佛都麻木了。

喜轿就停在街心。影子还在等谢泓衣。

而他,连恨都落不到实处,攥紧拳头,也抓不住一道影子。

但他生平从来就没有知难而退这几个字,喝酒的同时,一本应天喜闻录被他牢牢压在五指底下,不断变形。

白袍药修倚在窗边,频频转头看他。

玳瑁道:“师兄,别那么明目张胆,他好吓人!”

“怎么会这样?”白袍药修喃喃道,“常人沾染上一两缕孽缘,便足够寻死觅活了,这位道友的情路,好生坎坷啊。”

他不改江湖骗子的本性,竟又从药囊中抓出了一把蓍草。

“难得见这么多种孽缘,我得占上一把……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都全了。怨怼心……破镜……手足相残,醋海翻波,强取豪夺,杀妻证道?怎么还有一根……嗯?被扒灰了?”

白袍药修面露震惊之色,当即捂住了玳瑁的耳朵。单烽缓缓转过头,和他对视一眼,瞳孔里的煞气有如实质。

“你会算卦?”单烽道。

白袍药修慎重道:“在下只会占姻缘。”

“报酬。”单烽抓了一把红线,扔在他面前,道,“我的仇家就要成亲了。怎么毁人姻缘,最快,最干净?让他恨我恨得夜不能寐,只想杀了我。”

白袍药修道:“道友,不如你直接抢亲吧?”

单烽露出个极凶狠的笑:“果然杀人诛心。”

白袍药修看了一眼被他翻烂的应天喜闻录,欲言又止:“是道友很想这么做……”

可单烽经他点化,已豁然开朗,大步走向窗边,正要跃下时,突然眉峰一皱。

“什么声音?”

自打他进了酒楼后,这窗边的人就都散光了。除了大小药修外,只有个戴斗笠的修士,缩在窗根打瞌睡。

咔嗒咔嗒……哒哒哒哒……

一阵怪响,像是牙齿打颤,让人跟着脊骨发寒。

有这么冷么?

经单烽一点破,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修士身上。只见他耸肩抱臂,连斗笠也在肉眼可见地发抖。

那声音越来越急促,像是薄冰上飞快扩散的裂纹,即将被一脚踩碎。玳瑁半边身体一麻,仿佛掉进了最可怕的噩梦里,脸色大变。

“别碰他!快跑啊!”

太迟了。单烽已经一把掀起了他的斗笠。

那修士满脸裂纹,胸口大片大片的淤青都在跳动——不对,那根本不是淤青,而是一只只青黑的利爪,从内部拍打着胸膛,随时要破体而出。

“雪瘟?”单烽脱口道。

是雷氏商队的一员!看样子,雪瘟根本没有得到控制,甚至到了爆发的边缘。

单烽反应迅疾,一脚将那修士踹出了窗外。

轰!

破窗的一瞬间,修士的胸膛轰然炸裂,飞溅出几十根冰棱,向酒楼暴风骤雨般扫射。单烽的反应却更快,一把狭长的漆黑□□从丹田中呼啸而出,一刀劈落了全部冰凌。

他真正的本命法器,烽夜刀。

有着近百年凶名的神兵。上面最为凶煞的红莲业火,已经熄灭,但刀风之疾烈,依旧不是区区冰棱能抗衡的。

可楼中的雪瘟者不止一个,防不胜防。

又是几道爆炸声。冰刃挟着致命的瘟种,在人群里喷发,单烽心里猛地一沉,宾客们脸上却还带着微笑,连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的身形,也变得虚幻缥缈起来,仿佛无数灰黑的影子。

玳瑁也惊惶大叫道:“别看了,有雪练,快跑啊!”

冰刀从斜后方射来,玳瑁脑中一片空白,却被扯进一个带着草木清香的怀抱里。

“师兄!”

他根本不敢睁眼,只怕看见血肉横飞的一幕,这么近的距离,师兄根本挡不下那些冰刃。

又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屠杀,连天的暴雪,嘶哑的笛声,和血雨中的怪舞……把他们的小药宗摧毁于一夜之间。

青玉泉化为赤河,谷中花草皆成飞灰,同门的尸身被雪鬼分尸殆尽。雪害之中,何来桃源?

影游城也是如此吗?

雪练还是进城了,如入无人之境,早知如此,师兄为什么要传信催促他们入城?

玳瑁恍惚间想起,这位师兄外出游历很久了,宗门一度以为他死在了外头,好不容易重逢,好不容易有了容身处,怎么又是这样!

“玳瑁?玳瑁!”

玳瑁在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中,喷出了两行眼泪。师兄……依旧是瘦瘦高高的样子,不正经地抓着根蓍草,挠他的鼻子。

楼中一片狼藉。

□□横封在三人面前,以单烽高大的身形为界,刀光之外,雪屑慢慢飘落在地,泛着致命的淡青色。

白袍药修道:“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单烽头也不回道:“用不着我吧?”

这样的变故,放在任何一座驿城里,都够屠城了。但楼里的宾客却依旧说说笑笑,饮酒的饮酒,猜拳的猜拳,全不把生死放在眼里。

单烽森然道:“为什么他们会炼影术?”

他看得很清楚,冰刃透体的一瞬间,地上地下形影互换,这才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炼影术?”白袍药修摇头道,“从未听说过。”

单烽冷笑:“那这些人毫发无伤,是因为拜菩萨时心诚么?”

白袍药修正色道:“我们都向谢城主赊过吉物,又行完了礼,自然受城主庇佑。”

单烽哂道:“呵,吃软饭。”

白袍药修的言外之意,更让他警惕。那些没能受谢泓衣庇护的呢?

楼中乱溅着几摊血肉,在宾客们脚下缓缓流淌,为这场婚事蒙上了一层浊红。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其冷酷、独断如斯。

血肉的热气还没散尽,楼中又传来了阵阵可怖的雪鬼嚎叫声。

一个雪瘟者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雪狼皮还绑在手臂上,一张熟悉而刚毅的脸,泛着铁青色。

雷七。

在刚刚的爆炸中,他的肋骨成排外翻,露出了胸腔的全貌。

他早就是一具冰尸了。寒气弥漫中,是一双双细小青黑的指爪,把他撑了起来,雪鬼们争相撕裂这幅皮囊,跃在地上。

它们异常瘦小,这才能挤在皮囊里,落地后则飞快长大,一转眼间,这楼里就伏窜着几百只雪鬼,把死人血肉分食一空,又追逐起了新的热源。

哪啸叫声能够冻结心智,这一回,就连楼中的正经宾客,也有人着了道,眼神一恍惚,就被扯下了半条肩膀,鲜血喷涌。

酒楼中骚乱大作。

雷七还木立在原地,胸膛里再次泛起青紫色的光芒。又一群雪鬼从中孵了出来。

单烽瞳孔一缩。

这才是雪瘟。

到如今,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所谓的雪瘟,根本就不是疫病,而是人为。是雪练,把活人炮制成冰尸传送阵,只为让雪鬼躲开护城大阵的阻隔,大开杀戒。

从一开始,这一支商队的命运,就被雪练攥在了手里。

雷七的决断、柴人毫不迟疑的自爆、和那些铁灰色的眼神,犹在单烽眼中回闪,他们绝境中的求生意志,一切的挣扎,都沦为了攻城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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