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阿七依旧未醒。

元旻守在床前一夜未合眼,等到天亮了、阿七原本微弱的气息开始转强,才靠墙假寐。

这是赶秋大集会的第一天,潇潇夫妇要上山去拜会蛮黎三圣。

“冯公子莫忧,有时候谶语的真正含义和字面差很远”,潇潇临走时安慰道,“我们会请教巫王,此等情况定会有法子解决。”

苻洵在门口盯着他们看了半晌,犹豫再三,还是一言不发跟随潇潇往山上走去。

到了中午,山上突然传下个炸雷般的消息——大傩过世了。

大集会上、正午之时,大傩突然双目流血、全身皮肉被抽干、花白头发成片掉落,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萎顿化作了一堆泥土。

巫王长叹一声:“天分过高,心气过强,侥幸窥得天机又如何,人之寿数何以承受?”

众人皆悚然。

太阳刚刚偏西时,沉睡一天一夜的阿七忽然睁开双眼。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守在旁侧的元旻悚然一惊。

依然是那双眼睛,却与以往再也不同,那是元旻不曾从她双眸见到过的神采。

再无踟躇和迷茫,坦荡而从容、平静而深邃,仿佛一夜之间看透了千年万载、沧海桑田。

正在此时,从山上下来的苻洵敲响房门,施蛮族礼仪,恭声道:“晚辈诃那,代蛊王蚩越大人,请冯兄贤伉俪上山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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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王宫窗明几净,花梨木制成的四方小茶几用得半旧,桌面光滑温润泛着柔光,显然用了很久,茶具也是没有纹饰的粗陶碗。

跪坐主位的老人,一身蓝布衫洗得发白,用黑线绣着凤凰图纹,花白长发和胡须一丝不乱,虽朴素却颇有仙风道骨。他有一双与苍老年龄不符的漂亮眼睛,又纯净又明亮,扬眉一笑使人如沐春风。

苻洵依然穿着素白丧服,默默不语坐在蛊王身边,为元旻和阿七斟满茶碗。

“二位是诃那的至交,又多次对他施以援手,是至善之人,这朋友我蚩越交定了”,蛊王沉吟良久,缓缓开口,双眼悠悠看向远山,像是望着另一个时空,“这段故事说来久远,若非人命攸关,便是诃那自己要问,我也不会开口。”

忽然升级为“至交”的元旻有些错愕,苻洵含笑注视他一瞬、微微颔首。

阿七发现,此时的苻洵,虽着装比以往更素更简,却已判若两人了。

眼底再无往日萧索,周身再无往日孤寒,虽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坐着,却是沉静而平和的,令她想到阳光下泛着柔光的温润白玉盏。

仿佛感知到她的眼神,苻洵抬眸与她对视片刻,嘴唇柔柔一弯。

元旻从阿七身上收回目光,扯了扯唇角,对着蚩越温煦一笑:“多谢蚩越大人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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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远不远,也就三十多年前。

年近而立的蚩越有了第一个女儿缈露,这也是他唯一的孩子。

缈露早慧,还不会说话就已经会与草木虫蛇沟通,与别的蛊师拜师学艺、循序渐进不同,她仿佛天生就会养蛊,所用的原料和方式全都闻所未闻。

与她这份早慧相对应的,是母亲的早逝。仿佛被她的聪慧吸取了生命力,她一天天长大、母亲便一天天枯竭。终于,在她六岁那年,油尽灯枯的母亲撒手人寰。

同年,她制成了失传数百年的奇药“忘忧”,送给沉浸在丧妻痛苦中的父亲。

缈露自此名声大噪,在十二岁时被蒙舍王封为圣女,这也是几百年来唯一的圣女。

蛮黎三圣,蒙舍王、蛊王、巫王,蒙舍王司国政律法,从建朝伊始便有规定:资质天授,出类拔萃、无师自通而超越三圣者,方为圣女。

圣女为国之重器,供入神庙、受万民膜拜,若与人相恋生子,就去父留子,后嗣封为圣子、同样供入神庙。圣女圣子终身不得踏出十万大山半步。

阿七惊愕:“圣女生子?”

元旻颔首赞许:“天赋高低与血脉关系极大,圣女天赋异禀,生下的后嗣虽然有可能比不上她,却也往往超出常人许多。多一名天赋过人的圣子,于国体裨益无穷,贵国君的气度与智慧实在令人敬佩。”

“蛮黎不出境”这五个字,对于别的国民,不过是北限的机关陷阵、是无穷尽的缉拿追杀;对于圣女圣子,却是神庙受封时被蛊王亲手种下的蛊、被巫王亲自落下的咒。双重封禁,聪慧如缈露也无法解开。

“她当年出境时,跟我说这孩子的父亲是个国君,送出去会过得更好”,蚩越声音嘶哑,老泪纵横,“当年亲自种下的蛊,已入五脏六腑,倾我们毕生所学也只能延三年。”

“当时我们都想,三年,怎么也够了……”

苻洵忽然苦笑道:“可是,父王不想见她,其他的女人又不让她走。”

再厉害的蛊,也抵不过一拨又一拨的监视和围堵。

蒙舍国万众膜拜的天授圣女,就这样被困死在那间逼仄的小屋子里,再也回不来了。

女人的妒忌,才是最毒的附骨之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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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能制成这些失传之毒的人,几百年难遇”,元旻心下稍安,又问,“既然制毒的人资质天授,想必这些毒世间无解?”

“此毒是上古流传的秘术,缈露说没有解药”,蛊王笑起来,神色有些自得,“老朽却有可令中毒者活命的法子。”

元旻愕然:“如何?”

蚩越沉声道:“拔毒。”

“冯公子身负神鸟血统,当知离火克制世间所有阴邪。同理,所有取自于蛊的毒,都有一物可克制,那便是万蛊之王——金蝉。”

“以其至强至阳之力,拔其至阴至邪之毒。”

袖间忽绽出一星金光,拇指头大小的蛊虫从他袖间爬出,形如蝉、遍体散发柔和的光晕。

蚩越凝视着它,眼神慈柔、仿佛看着至亲的孩子:“金蝉至尊,如那几样奇毒一般极难炼出,老朽也是在缈露的协助下才炼出,如今更是已将其炼成本命蛊。”

“当年,缈露与我一起炼制金蝉时曾经说,爹爹永远是世上最厉害的蛊师。”

“我的女儿啊,她说自己再厉害,也想永远被爹爹克制一头……”

“我炼好了金蝉,却再也没有女儿来跟我斗蛊了……”

白发苍苍的蛊王看着桌面缓慢爬行的金蝉,声音颤抖、逐渐泣不成声。

苻洵坐到蚩越身边,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外公以后可以教诃那炼蛊,跟诃那斗蛊聊以慰藉。”

蚩越泪眼模糊看着他,挤出个微笑:“东君怜悯,让缈露的骨血尚存人世,让老朽年迈之际还能与诃那相依为命。”

苻洵笑了笑,柔声说:“好,我就在这里陪着外公,再也不出去。”

许久之后,蚩越平复心绪,略带忧虑地瞟了一眼苻洵,对元旻躬了躬身:“老朽有一事相求,还请元……冯公子随老朽走一趟蒙舍王宫。”

元旻躬身回礼,温声道:“那便劳烦大人替在下与诃那引路。”

蚩越诧异地说:“诃那不去,就你我二人。”

苻洵轻笑一声,站起身询问:“茶室有些闷热,蛊王宫外的玉簪正值花期,褚娘子是否有雅兴一观?”

阿七会意,也站起身恭声回道:“有劳。”

四人一起出门,走到蛊王宫大门。元旻瞥了一眼人来人往的花圃,对苻洵躬身一揖:“有劳侯爷照拂拙荆。”

然后,跟着蚩越信步穿过空地,上台阶、穿过木质走廊,向蒙舍王宫走去。

苻洵抱臂目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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