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日, 寒梅抱雪。

前不久天气大寒,问剑谷连飘了三天三夜的风雪。

好不容易放晴,傅偏楼修行结束后, 趁着天光还亮,有所预谋地抱着棋盘去了外峰, 找谢征对弈。

他们虽一贯苦修, 从不懈怠,却也懂不能勉强的道理。

时不时的, 便会寻些消遣, 像这般聚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 不说常有, 却也没多罕见。

山峰宁静,天高云淡,偶尔有飞鸟鸣叫,衬得山径格外空旷。

玄靴咯吱踩进积雪中, 留下一道浅浅痕迹,足可见脚步之轻快。

然而这份轻快在接近东舍后,却慢慢变得有些犹豫, 最终停驻在院前,没有第一时间走进。

傅偏楼凝出一枚水镜, 左看右瞧,又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和衣襟,这才深吸口气, 迈步而入。

“谢征”他喊了一声,“我到了。”

外峰弟子舍的庭院不大,更没有内峰那样精致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只围了一圈意思意思的石墙。

之前被好好修缮过一番, 立了张待客用的石桌,傅偏楼刚把棋盘放上去,身后就传来房门“吱呀”打开的响动。

他矜持了几秒,没有立即转头,显得自己太过急切;单这一踌躇,人便已行至身边,随之飘来一阵暖融融的甜香。

傅偏楼一怔,矜持不下去了,惊喜地迎向来者“你熬了红豆汤”

“还在煮。”

谢征答完,倒是多看了他几眼。

近来傅偏楼好像厌了问剑谷那一套白得没什么新意的弟子服饰,变着花样换了好几套衣物,每回见面都不尽相同。

今日他穿了一身月白对襟长衫,肩披狐裘,玉冠峨带,长发披了半边在耳后,编起一缕。

他本就姿容不俗,打扮起来,实在赏心悦目,皎若云烟。怀中还抱了一束腊梅枝条,花苞晶莹剔透,馨香扑鼻,整个人宛如从画卷中走出。

尤其那副殷切神态,展眉勾唇,笑意吟吟,怎么瞧怎么顺心。

察觉到自己打量得有些久,有些失礼,谢征不着痕迹地别过眼,问道“怎么想起带花来”

“我那边后院里开的,下了三天大雪,居然没被冻坏压断。”傅偏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你闻,可香了。”

“没冻坏压断,倒折在你手里。”

傅偏楼一挑眉“有花堪折直须折嘛。”

谢征将小巧泥炉架在石桌旁,又回去房里,取出一个玉瓶搁在桌面,盛了些水,好安置这几枝开得很好的腊梅。

暗香渺渺中,两人相对而坐,摆好棋子,就开始对弈。

皑雪未融,天地静谧。

白雾袅袅,微小火苗灼着陶罐,在身旁冒出咕嘟咕嘟的沸声,午后悠长。

他们一面下棋,一面闲聊起杂事。

“前些时日你托宣师叔铸的长枪差不多好了,让你过两天去开个光。”

“这么快看来师叔的手艺又有精进。”

“还有通讯木雕,师叔说,可以仿照追踪符添些功能,打算回炉重铸一遍。”

“我知道了。正巧之前下山,得了些不错的材料,明日一道送过去。”

说到这个,谢征捻着棋子的手指一顿,眸色略深。

自从祁云山一行过后,不知是不是被他那句“你长大了”刺激到了,傅偏楼似乎有意地在改变。

性情沉静许多不提,也不像过去那般孩子气外露、动不动就撒娇,或者跟他置气。

甚至去善功堂接牌子,都不强求非得一起,不久前还独自离开问剑谷,下山历练。

好像一夜之间,真的“长大了”,不再是曾经委委屈屈说不想分开的黏人少年。

临行时还特意过来知会了声,拎走011随身携带,没让他费半点心神。

态度自然,挑不出错,可谢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并不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隔阂,也没有因此变得疏离。

隔三差五地见面,对方近况如何,全部了然于胸;月初还会刻意空出一晚,去竹林约战,比寻常师兄弟要亲近太多。

真要论起来,这才更接近最开始来问剑谷时,谢征希望达成的关系。

他们一无所觉时,着实有点过于亲密了。

道理都懂。可等这一天来临后,谢征却感到十分不虞。

就好像操心惯了的一个大麻烦,某天,突然不那么麻烦,不用再操心。

以为可以松口气,其实根本放不下。

远不止失落乃至于烦躁。

可话是他先开的口,也是他先避的嫌;傅偏楼的所作所为无可指摘,不如说,变得成熟是好事。

心绪之微妙,连谢征自己都理不清。

棋子重重落下,发出“噔”的清脆响动,多少暴露

了点异样。

以傅偏楼素来的敏锐,换作以往,早就发问了。

然而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恍惚地停滞在刚下的那枚棋子上更准确地说,落在那根尚未抽离的手指上。

谢征一贯执黑子,那点漆黑映得指尖极白,犹如玉石一般。

接着,五指收拢,随意地置于石桌边缘。

“你在发什么呆”

沉悦嗓音仿佛一缕冷泉,听在耳里,从后脊到肩头猛地窜过一阵凉意。

傅偏楼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他的手看,嘴唇一颤,好歹脸上维持住了镇静。

“馋了。”他若无其事地侧过头,望向火炉,“煮这么久,能喝了吗”

对方这样古怪的走神已不是第一回发生,就算掩饰得不错,次数多了,谢征怎会分辨不出来

他微微蹙起眉,心情更糟,但还是探身揭开盖子,舀了一碗递过去。

红豆香气缠绵软糯,没有搁糖,闻上去却甜津津的。

“有些烫,先晾一晾。”

嘱咐完,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没什么必要。

都是修士,哪里会那么容易被烫伤

这样有些犯傻的话,好像常在他们之间发生,是作为凡人一起生活的那四年里养成的下意识的习惯。

谁想傅偏楼竟出乎意料地欢喜,眼眸一弯,轻轻应声道“好。”

他将瓷碗捧到手里,呵了一口气,与热腾腾的水雾融为一团,打湿眼睫,模糊了五官锋利的线条。

无端地柔软、且乖顺。

心烦意乱,棋是没兴致下了,谢征实在不喜这般不上不下、不明不白的感觉,干脆起身

“你慢慢喝。我去练会儿剑。”

见他要走,傅偏楼面上的笑容登时一僵“等等”

他不假思索地拽住眼前飘过的衣袖,很快又烫到似的撒开手。

但这久违的一下,足够让谢征顿住身形,缓缓转过脸来。

清隽的容颜,神色平静。可那平静之下,隐隐藏着压城黑云,风雨欲来。

“怎么”

对上那双漆黑到幽邃的眼眸,傅偏楼脱口而出“你在不高兴”

“”

眸光闪烁不定,犹豫、紧张,以及小心翼翼的期许。

“你在”他小声问,“不高兴什么”

谢征默然。

他若是知晓,岂会失态到这个地步

叹息一声,回身在桌旁坐下。谢征闭目平复了番心境,方才开口“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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