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父亲因意外故去时,谢征就清楚地领会到了何为“世事易变”。

呕心沥血经营的生活、小心翼翼维系的安宁,要摧毁却很简单。就像摔碎玻璃杯,一个失手,所拥有的便不复存在。

寄望命运的垂怜不切实际,他很早就学会了不去抱有期待。

珍惜的、想要的,自己努力去拼去抢,紧紧抓在手里,才有可能留在身边。

但那也仅仅是“可能”。

而已。

乌云未褪,天光熹微,雨丝灌落。

满耳淅淅沥沥,除此以外,整片天地仅剩下怀中之人浅浅的呼吸,安静到空寂。

疲惫至极,什么也不愿去想,成玄一行人走后,谁都没有说话。

好似不抬头不睁眼,就能逃避发生的一切。

傅偏楼其实有点站不住,他浑身发冷,不知道哪里擦伤了,后背和小腿火辣辣地疼。

他趴在谢征怀里,卸去气力,也感到对方稍稍弯腰,靠了过来,将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好像搭麦秆,他不由想道,一高一短,互相支撑出个人字,这样一来就倒不下去了。

那副画面有点滑稽,傅偏楼觉得自己好像笑了,摸了摸脸,却发现没有。

嘴唇破损的地方有些疼,麻木地扳平成一条线,怎么都弯不起来。

他抬起眼,水渍从睫羽滴落,能瞧见谢征绷紧的下颌,还有抿直发白的唇。

傅偏楼觉得该说些什么。

“谢征”他惯例地叫了一句,随后在空白的思绪中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一个疑问。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傅偏楼清楚玉佩之谈只是糊弄,先不说能不能用第二次,被扔出去后,距离他们那般远,根本起不到作用。

情势危急,他只记得谢征压在身上,怎么也推不开。令人头晕目眩的震动后,他独自滚落在一边,而对方不知所踪。

那生生将方圆半里夷为平地的阵势,偏偏没有伤到他一分。

傅偏楼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并非凡人,才从中幸存。但现在看来,大抵是谢征做了什么。

谢征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不是我。”

“是011。”

“011系统”傅偏楼困惑,“那个小毛团还有这般神异”

“”

从凝滞的氛围中察觉到什么,傅偏楼神情一僵,嗓音颤抖了一下“这里只有我们,它为什么不出来”

谢征摇头,“它睡着了。”

“睡着是什么意思”傅偏楼追问,“会醒吗什么时候能醒有办法叫醒它么”

他语气愈来愈急,音调也愈来愈高,仿佛质询。谢征深吸口气“我不知道”

枪影降落时,他下意识护住傅偏楼,却也清楚脆弱的肉身不可能挡得住,还以为万事休矣。

然而那一瞬,他与傅偏楼被卷入到另一个混沌的空间中,躲开了攻击。

傅偏楼睁着眼睛,却没有意识,谢征也感到昏昏沉沉,想不起今夕何方,连眼皮都没力气抬起。

唯一能分辨出的,是011奶乎乎的声音。

和往常的聒噪不同,它的口吻带有公式化的机械与冰冷

宿主生命体征遭遇威胁,紧急挪用本体权限。

挪用成功,能量告罄,第十一影申请回归休眠。

申请已同意。

宿主宿主

宿主和小偏楼已经没事了,不要害怕

这次能量耗费有点大,011有段时间不能陪在宿主身边了嘛,宿主那么厉害,肯定也不需要011啦

不过011这回有帮上忙,好歹是个有点用的系统了吧等醒过来,宿主和小偏楼要犒劳我的我要吃桂花糕

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啊,都不像宿主了

虚空中,小毛球碰了碰他虚握的手指,闭上那双豆豆眼。

没关系,真的只是睡一小会儿。

记得照顾好自己跟小偏楼哦

“为什么”

傅偏楼咬紧牙关,瞪大的眼眸中,倒映着灰暗天幕下的废墟。

泪水和雨水混杂地流下,忽冷忽热。

“掌柜的还在等我下棋我还没把杨叔带过来还没给杨婶做过吃的徐师父还没教我做他最擅长的点心就连011也”

“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他们这就是我的命吗是因为我造过太多孽,上天注定我不得安生”

“要是天命不让我好过,冲我来便是,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几乎是在嘶吼,像头受伤的小兽,无助又痛恨地发出悲鸣。

谢征无言以对,只能用力搂住他。

失手一回,便满盘皆输。

生计之所、容身之处、穿越之倚仗一朝之间,尽数颠覆。

茫然

无措的滋味,就宛如回到十岁时那具幼小的身体中,连哭泣到脱力的妈妈都扶不起来,被无尽的挫败和自责淹没。

而现在,他至少有力气抱住傅偏楼,不让人跌倒在地。

除此以外,和当年也无何差别。

“我不知道”收拢手臂,仿佛要将少年嵌入肩颈一般,谢征闭上眼,“抱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自诩识破陷阱,殊不知落入囹圄。

如果他能早些发觉

如果他不那么自以为是地把傅偏楼锁在凡间

如果他

“是我的错”喉口涌起一股血腥气,谢征喃喃自语,“是我”

“是我太天真,太傲慢,太想当然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

几乎失去温度的脖颈,忽然落入一丝热意。

傅偏楼猛然抬起脸,慌乱不已,“谢征你”

他探出一只手,从鬓角抚上眉眼,指腹摸索到些许残温,全然怔住了。

谢征在哭

他一直以来依靠着的这个人,这个大不了他几岁,却始终沉稳冷静、仿佛无所不能的青年,也会因为感到无能为力而懊悔地哭泣吗

好似钝刀子割肉,胸口一抽一抽地在疼。

傅偏楼突然发觉到,其实谢征真的只不过大他五岁而已啊。

他也会伤心愤怒,也会脆弱受伤,就算是异界来客,他终究是凡胎,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

除夕未过,今年虚岁二十,还没有正式加冠。放在别处,甚至不到寻常家里顶梁柱的年纪。

却早早习惯独自撑出一片天地了。

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柔软,令傅偏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宛如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他双手捧起谢征的面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地与那双蒙上阴翳的黑眸对视。

“不是这样,”他压抑不了哽咽,但依旧十足认真地说道,“不是你的错。”

“谢征,你你也是个人,和我一样的凡人,不知道也理所当然啊”

“不可以。”谢征下意识否决。

“为什么不可以”傅偏楼问,“为什么非得把罪责强加在自己身上”

“”谢征只漠然摇头。

他不承担,谁来承担

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去尽力思虑周详,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将变数握在手里的话

谁来阻止boss灭世他要如何回家妈妈和妹妹怎么办

傅偏楼则像看穿了他固执底色下的所思所想一般,异色双眸湛湛生辉“可以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他边说,边回抱住谢征,下定决心,伏在耳边轻声宣誓,“就像我还有你一样”

“你还有我。”

从未有一刻,傅偏楼这般迫切地想要长大。

永安镇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必须守好谢征才行。

云收雨歇时,已是傍晚。

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两人在原是客栈的残垣中徜徉多时,只寻到破破烂烂的一片灯笼布,和几枚掉落在石头缝隙里,染血的棋子。

逃出生天后回来的、听闻动静查看的陆陆续续,逐渐有人聚集到了这边。

“唉”有老者四下张望这片凄惨疮痍,拄着拐杖叹息,“天灾,天灾啊”

“什么天灾”傅偏楼听闻,不禁冷笑,“分明是”

“什么清云宗,什么世外仙人,一群惺惺作态的无耻之徒”若非墨水有限,他不吝啬用最难听的言辞来形容那帮人。

老者却捋着胡子,颤巍巍道“小娃儿,你年轻气盛,有所不知仙凡有别,人力不及,是为天灾啊既是天灾,也只得受着了。怪只能怪运气不好谁让那妖怪跑来了这里”

“跑来又如何”

虽不想和老人家计较,可傅偏楼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见妖怪有伤一人,反倒是所谓的仙人翻手就灭了半个镇子。修道便可蔑视人命有能者不担重任,反而为祸苍生,修的是哪门子的歪门邪道我呸”

“还有这天道”他眯起眼,“书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它予道门翻云覆雨之力,却不加限制,是为何意难不成凡人就该被妖怪残害、被仙人欺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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